第9节

晚上十点哪来的烤红薯,牧鸿舟没理她,叫服务员点了一碗海鲜竹升面。

虽然没吃成香甜软糯的烤红薯,但是有牧鸿舟在旁边陪着,钟意觉得星级饭店也还行。

她几乎一天没有进食,吃完面条后连汤都喝干净了。牧鸿舟问她还要不要,钟意摇头,说再吃明天起来会水肿。

其实她现在就挺肿的。牧鸿舟迟钝地察觉到她隐隐泛红的眼角,问:“今天上午,你为什么要哭?”

哭着吼他,还说出了分手这样突兀的话。

钟意胸口一窒,她丝毫不愿意回想当时的绝望心情。因为亲人生病所以对着恋人要死要活的行为很low,显得她很没用。

她扯出一个笑:“就大病初愈,内分泌失调呗。”

钟意的脾气向来一阵一阵,牧鸿舟只当她这次耍过了头,再说也是他不守信用在先,拿纸巾帮钟意擦干净嘴角,这事儿就算这么揭过去了。

吃完了饭,钟意又开始作妖,要带他去她家住:“房子太大了我住不惯。”

出生长大待了二十几年的房子她说她住不惯,牧鸿舟莫名其妙到好笑:“你知道你那里有多偏吗?先不说这个,我的电子纸质文档全部在公寓里,今晚我肯定要回自己那里的。”

“那我去你那里。”钟意说。

牧鸿舟皱眉看着她,他觉得钟意真的有点无理取闹了。

钟意深吸一口气,本来刚吃下一大碗面很舒服,但是她现在突然难受得想吐,把头偏过去一点,坚持道:“反正我不要一个人睡。”

夜色深了,牧鸿舟不想纠缠下去,“随你吧。”

他把钟意带回公寓,钟意这回什么都没有带,在楼下买了牙刷和一次性内裤,用了牧鸿舟的男士乳液。

他的毛衣松松垮垮地穿在她身上,领口溜出来一大截,下摆拖到近膝盖处。牧鸿舟的裤子没有她能穿的,她就没穿,光着两条腿窝进了被子里。

牧鸿舟躺着没动,等她过来闹。但是钟意今晚没有闹,她在他身边躺下,轻轻的说了一句晚安就闭上了眼睛。

牧鸿舟忍不住扭头看她,她竟然真的睡着了,呼吸平稳,睫毛也没有抖,精致的眉宇间似乎挂着一层浅淡的忧愁。

牧鸿舟看了好几分钟才收回视线,反手把床头灯关了,依旧握着她的手腕,圈住她的腿,把人抱在怀里,垂下眼帘结束了鸡飞狗跳的一天。

钟意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在放风筝,手里扯着线跑得飞快。后来不知怎地,她成了那个天上飘着的风筝,被一根细线岌岌可危地攥着,线的另一头是牧鸿舟,他把线拉得很长,让她越飞越远。

可是她不想飞了,她想回到地面,让牧鸿舟带她回家。

牧鸿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我不想带你回家,也不想去你家。”

钟意在虚无的梦里感受到切肤真实的痛。

原来她的爱是旷野捕风,热烈而无用。

眼前又出现方知祝的脸。

“鸿鹄高飞,四海泛舟,是个好名字。”

“行,我等着。”

钟意又开始难过,她觉得很抱歉。对不起,外公,今天还是没能带他回家。

可是外公,请你坚持住,我一定能带他来见你。请你再等一等,好吗?

第23章 ...

方知祝每天会醒来四次, 进食四次,遵循少食多餐的原则,每次喝一点米汤和菜汁, 隔一天会在菜汁里加一些肉炖出来的汤汁补充脂肪。

他身上的肉掉得很快。每天都要输液, 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时,手背上的针孔连成一片骇人的青紫。钟意明知看了会难受,却还是每次都自虐般地盯着护士往上面再扎一针。

一开始,钟意一直按照自己计划的那样, 每天在方知祝午休的时候过来看他,等他快醒了就悄悄离开,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方知祝身体是病了, 脑子却还能转,醒来后闻见空气中熟悉的香味,看见垃圾桶里钟意常用品牌的湿巾包装就知道有人来过了。

那天他闭目养神, 在钟意拧着湿毛巾给他擦完一遍脸和脖子准备起身离开时,睁开眼睛叫住了她。

钟意脚步顿住, 背对着他, 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

她这段时间哭得太多了, 掉眼泪这件事变得很熟练。

和牧鸿舟几乎天天吵架,牧鸿舟觉得她总是不分场合地缠着他, 过多地占用了他时间, 而他没有足够的精力应付她的无理取闹, 他的好脾气快要被她折腾没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不用工作, 但是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还要陪你这陪你那绞尽脑汁哄你开心,”牧鸿舟把领带扯下来丢在床上,重重地吐气,“钟意, 你不是小孩子了,你马上就要二十五岁的人了,成熟一点,独立一点好吗!”

他说话的语调越来越重,最后几乎是崩溃地喊出来。

钟意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坐在床上,双手撑着脑袋的烦躁模样,突然有点想笑,心说我不过是想和你再去爬一趟浮金山,看一回日出,你就急成这样,谁是小孩啊,你才幼稚呢。

她差一点就要笑出来了,可惜被眼泪抢先一步。怪只怪她被牧鸿舟宠坏了,装乖卖惨信手拈来,眼泪说掉就掉,换作之前哪次不是逼得他乖乖就范。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钟意可以感觉得到,就算她流很多眼泪,也泡不软牧鸿舟的心了。他要她成熟独立,不要宠着她了。

吵架过后两人会进入短暂的沉默期,期间基本保持着牧鸿舟坐在床上低头看文件,钟意走到阳台远程会议,谁也不看对方一眼的状态。

之后或者是到了饭点两人一起吃饭时自然地搭话和好,或者是牧鸿舟用很生硬的语气假装自然地说:“你怎么在洗手间待那么久”,钟意就把眼泪擦干净,用湿毛巾敷一会儿,神色如常地走出去:“我乐意,看到马桶我特别有设计灵感。”

有时沉默期会持续好几天——他们并非天天都有空待在一起,如果不是钟意尽力争取,牧鸿舟大概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

钟意有工作要做,有方知祝需要照顾;牧鸿舟事业刚刚起步,行程更加繁忙。至于这一次或者上一次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吵架,很快就被忘记了。

反正无非就是因为钟意。毕竟她这么胡搅蛮缠不懂事,惹得牧鸿舟的好脾气都要变坏。

下次再见面时,他们又很快地开始接吻,双双拥倒在床上,被磅礴的情|潮裹挟着失去理智,在滔天巨浪中失去感知,只有贴在皮肤上游走的手指和舌尖能带来热度的实感。

钟意的手被牧鸿着抓着扣在枕头上,枕巾上印着粉润细致的桃花。她酥着腰,身体白净得像花骨朵一样,被一遍又一遍催熟,花瓣伸展,到处都在往外冒水,冬夜也挡不住春意。

牧鸿舟腾出手来捏住她的嘴唇,在她耳边低声喘道:“你别叫那么大声。”

钟意跟他叫板似的,更加肆无忌惮:“谁家关了门不搞这个,凭什么不让我叫?我就要叫。”

牧鸿舟看着她无声地说了句什么,钟意从他的口型推断出是一个平日里绝无可能从牧鸿舟嘴里说出来的词语,很粗鲁,但是在床上又变得很性感。

她心里发烫,很配合地摆出脆弱而引诱的表情,湿热绵长的叫声带着水汽扑向牧鸿舟的耳膜和颈侧,故意往火苗上再浇一桶汽油。

牧鸿舟很快烧起来,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锋利的侧脸线条流下,滴在钟意的眼皮,耳廓,背脊骨。她莹白的脸蛋被烧得通红,鸦羽似的睫毛泛着一层水光,被吮肿的嘴唇开始哆嗦,声音越来越微弱。

牧鸿舟按着她,把她那点得瑟和得意劲儿一点一点按下去。她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股出来。

他们像两只交缠搏斗的困兽,每一次都来势汹汹,仿佛在进行末日前的最后一次狂欢。

钟意总是索要很多,索取的份量远超过她所能承受的范围,像水草一样死死缠住这个给她光和养料的男人。

她想现在吃得饱一点,好让以后活得久一点。

“兜兜。”方知祝醒过来,在她身后叫她乳名,一瞬间钟意感觉又活过来一点。

她抬手把眼泪抹掉,飞快地眨着眼睛,扬起一个笑转回去:“外公,你醒啦,要不要吃点东西?”

“还没到点呢。”下午加餐时间是精准到秒钟的三点整,方知祝比平时早醒了一个小时。

他动了动手指,抬不起手只好作罢,用眼神示意她:“过来陪我聊会儿天。”

钟意求之不得。她在方知祝身旁坐下,想削一个苹果,目光在接触到空空荡荡的床头柜的那一刻随即暗淡收回。

方知祝没有办法吃苹果,她也没有办法像牧鸿舟那样把苹果削得又快又好。

方知祝声音虚弱,但精神还不错,像平时一样和钟意从天南聊到地北,两人很有默契地避开了胃癌和钟连海这两个话题。

两点四十分,病房门口响起敲门声。方知祝对钟意说:“让他进来。”

钟意抬头朗声道:“请进。”

一个西装男子走进来,头发和领带打理得很整齐,手里拿着一份密封文件袋和一支录音笔。他在钟意面前站定,朝两人恭敬点头:“方董事长,钟小姐。”

钟意认出他是方知祝的私人律师。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支签字笔,打开录音笔的开关放在床头柜。笔身屏幕亮起计时的蓝光,钟意的眼皮狠狠跳动了一下。

方知祝眨了眨眼,示意他开始。

律师开门见山:“钟小姐,这是方氏集团董事长方知祝先生于两年前立下的遗嘱,条款写明将他名下价值六亿的动产与不动产,以及在公司里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全部赠予您。”

钟意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什么遗嘱?他活得好好的,什么遗嘱!!”

“钟意。”

方知祝用很严肃冷静的语气喊她全名。钟意背脊一僵,颤着肩开始哽咽,近乎乞求地:“我不要,你把它拿回去,我不要......”

方知祝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徐礼知道,钟意知道,他自己也知道。

方知祝一生闯过无数大风大浪,反应力与敏锐度非常人可比拟。最后会停泊在哪座岸边他虽无法提前预测,但是当某种征兆出现时,他很迅速地捕捉到信号,然后进入自我估量的倒计时。

是幸运也是不幸。他可以在合理的限度内小小地放纵,仔细品尝每一块甜软的糯米糕,珍惜晨练时的每一口新鲜空气,享受和亲人爱宠在一起的每一秒时光。

但同时,他也在清晰地感受着生命在身体里一点一点流失,人间这样好,他这样贪心,还没过上七十大寿,还没看到钟意穿着婚纱出嫁,那一定非常美丽。

律师把钢笔放进方知祝手中,这支钢笔他用了将近二十年,当年接替了那根被折断的凯蒂兰,现在用饱满的墨水写下人生中最后一个具有法律效应的签名。

方知祝写得很慢,他的手干瘪得有些不好看了,但是写出来的字依然苍劲如松,保持着优雅骄傲的姿态永远停留在这份遗嘱上。

钟意握着笔的手不住发抖,她一直在哭。方知祝置之不理,命令她签名:“钟意,你该懂事儿了。”

她该懂事了。

牧鸿舟觉得她不懂事,方知祝也觉得她不懂事,但明明是他们把她娇惯成这个样子的,现在怎么能因为他们不想惯着她了,就开始挑她的毛病了呢?

可是她没有那么厉害啊,不可以用这种方式逼迫她成长。

钟意站在废墟上,胸口闷着一摊血,流出来的只有泪。她抖着手,把名字写得很丑,一点都配不上方知祝漂亮的落款。

“遗嘱一式两份,一份对公一份对私,现在这份将作为官方参证,另一份在方董的家中,稍后我会陪同您一起去取,那份就留在您手中作为备份了。当然,两份遗嘱具有的法律效应是一样的。”

方知祝签完名字像是终于了却一桩心事,神态轻松许多,和钟意闲聊最近的时事新闻,间或地给她的工作提上几句意见,寥寥数语一针见血。

但是钟意没有他那样好的心态和演技,胸口堵着的血凝固成一把利剑悬在头顶,已经看得见摸得着了。

律师取出巴掌大的黑色盒子,方知祝按下指纹输入密码,盒子打开,里面躺着家里保险箱的钥匙。

“我该吃饭了,吃完就睡,你也回去吧,张明会负责接下来的事务。”方知祝有些疲乏地朝她挥了挥手。

钟意被赶着离开,走到病房门口时眼角抽动一下,她扭头望见方知祝坐在病床上看着她,眼睑半垂,眼神晦涩悲怆。

她心里被细细密密地扎了一下,尖锐的刺痛感一瞬即逝,她没能抓住。

保险箱分上下两层,上层整齐地堆放着方知祝所有财产股份相关的证明材料,最上压着一份与律师张明手里一模一样的文件袋。

张明把它们全部取出来,一一对比说明,最后把签字笔和最后一页遗嘱递到钟意面前。

录音笔的指示灯在最后一道写字的沙沙声停下后熄灭。

张明把关键资料复印出来装进公文包,对钟意鞠半躬,向她告辞:“从现在起,您就是方董所有财产的唯一继承人,资料或许有些多,如果我刚才有没说明白的地方,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您可以随时联系我。”

楼下院子里汪汪地狗叫,芽芽欢脱地追着客人的脚步,不过跟到院子门口就不跟了,趴在篱笆上摇着尾巴目送汽车开走。

它不怕生,只要家里有客人来就很开心。

白纸黑字密密麻麻,钟意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把它们全部拣起来叠好,收归回保险箱里。

保险箱上层被重新填满,下层只放着一个小箱子,年代看起来有些久了,用的是最老式的四位滚轮锁。

钟意把它拎出来,不重,上下轻晃了晃,里面发出类似沙砾摩擦的声音,或许是一些卡片。

即使是卡片也应该是很重要的卡片,否则何德何能与方知祝的六亿身家藏在一起。

钟意试着把它打开。四位数的密码,大概是某个年份或者生日。她把外公外婆包括母亲和自己,甚至钟连海的出生年份或者月日一一试了个遍,都没能把箱子打开,不禁更加好奇,铁了心要一探究竟。

脑中忽然闪回许多画面,想起很多双眼睛。牧鸿舟对她愤怒又无奈的眼神,方碧薇看向丈夫时饱含爱意的双眼,还有医院里最后一瞥,方知祝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悯。

方碧薇去世那一年,是2002年。国内下着大雪,她出国度假,却在飞机上失了事。钟意刚学会叫妈妈没几年,这句称呼便永远失去了对象。

2,0,0,2......啪嗒,锁开了,箱盖轻轻抬起来一点,一束阳光顺着缝隙钻进去。

潘多拉魔盒的灾祸不是在打开盒子之后才开始的,当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的那一刻,罪恶就已经滋生。

钟意慢慢把箱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叠油皮纸包着的照片和一枚婚戒。钟意认得那枚婚戒,和钟连海左手中指上的成一对,方碧薇生前一直戴着。

她把那叠照片拿出来放在桌上,揭开油皮纸,露出最面上那张照片的全貌。

远焦镜头,花丛掩映间窥得一半车头和半截车厢。钟连海的侧脸线条在模糊的像素中依旧分明,身旁坐着一个红裙女子,涂满了指甲油的手指贴在他的胸口。

第二张照片里钟连海从车上下来进入某栋私人别墅,女人翩飞的红色裙摆在身后保镖们的黑色西装布料中若隐若现。

钟意拿着一把剑往心口插,她一张一张往下翻,画面尺度越来越大,像素越来越低,翻到最后一张,傻瓜机自带时间水印,右下角一排黄色数字:2002.12.26。

过完圣诞节的第二天。

过往记忆回溯心头,钟意记得她和父母度过的每一个圣诞,那一年是最后一次。她和妈妈去菜市场买菜,钟连海冒着寒冬钓回来一条大鱼。

晚餐时长桌上摆满了菜肴,她把最香的烤鸡挪到自己面前,在圣诞歌响起时双手合十,许了很多个愿望。

钟意不知道五天后方碧薇突然要独自出国旅行,走得那么匆忙,她那句带着奶音的妈妈再见真的成了再见。

她经常后悔,为什么平安夜的愿望里没有加上一个希望妈妈不要出国。她浪费了一次很灵验的许愿机会。

直到现在钟意才明白,方碧薇在26号就已经死掉了,剩下一尊漂亮的肉|身,在2002年的最后一天弥散在湛蓝透澈的万米高空。

她在2002年的最后一天失去母亲,在十八年后的今天慢慢失去外公和父亲。

第24章 ...

钟意在客厅的地毯上睡了一夜, 醒来时头痛欲裂,旁边一堆空掉的酒瓶,身上的毯子也不知道哪来的。

芽芽撅着屁股趴在旁边的沙发上呼呼大睡, 非常猖狂地掉了一地狗毛。

她捂着涨痛的脑袋坐起来, 打了个酒嗝,宿醉后遗症上来,难受得快要死了。

跌跌撞撞进了浴室,镜子里的人发丝凌乱, 脸颊坨红,双眼皮几乎肿成单眼皮,丑得像鬼一样。

钟意扶着马桶抠舌头, 把满肚子晃荡来不及消化的酒吐出来大半。喉咙火烧一样疼,好歹肚子清净许多。

洗完澡,她把消肿眼膜摘下来, 花了一番心思打扮,化妆品粉饰太平, 憔悴的脸色遮了个七七八八, 看起来依旧光彩照人。

放下唇膏, 钟意对着镜子勾了一下嘴角,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方知祝的护工打来电话, 说他即将接受化疗, 叫钟意这周不要去医院探望。

化疗需要把头发剃光, 露出整块头皮, 看起来很不体面。

但是更加不体面的事情也叫钟意看见了。

她觉得她也需要进行一场化疗。很健康的器官突然长出一颗肿瘤,连呼吸都开始眩晕,睁眼闭眼都是那些照片,钟连海戴着婚戒和其他女人乱搞。

以前方知祝经常训练她的思维能力, 给她一些线索,然后她绞尽脑汁把谜题解出来,长时间下来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方知祝只需要一个眼神,钟意就开始自发地寻找答案。

她解开了一道最难堪的命题。

外公,你真的好残忍,为了让我长大,把我扔到悬崖边经受风雨。

可是外公,你本不必保护我这么久,你本不必独自承受这么多。

“......钟小姐,钟小姐?”护工说完半天没有回应,以为钟意听不到她讲话。

“嗯,”钟意摸了摸芽芽的头顶,说,“我知道了,麻烦你们。”

行程空出来一大块,钟意数完一圈时钟,觉得自己得找点什么事情做。

她打开电脑,肌肉形成记忆,自发地点开一个又一个文件夹把上次做完一半的建模投放到屏幕上。

采光良好的花园小洋房划区,目标客户群体是二线城市的中产阶级。B市沿海,常年温和湿润的气候让人联想到地中海北岸的普罗旺斯或者托斯卡纳。

钟意留学期间把欧洲游了个遍,对这两个地方的建筑风格印象深刻。同样悠闲浪漫的主调,却又具有极强的民族地域性。她在步过哈德良拱门,抚摸弗洛伦萨的浮雕时还能感受到来自十四世纪文艺复兴的烈火余温。

她很想念曾经待在象牙塔的日子。被阴影透视和测量学折磨到深夜,但是泡上一杯伯爵茶又可以奋战到天明。

Deadline后欢喜地去林荫湖畔看天鹅,只需要一点点蔓越莓吐司的碎屑就可以和鱼儿建立友谊。

每天脑袋里有无数个想法,梦想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幻想未来和爱人住在亲手设计的房子里,希望让更多的人爱上自己的家。

但是现在她却没有家了。

钟意在电脑前枯坐一天,工作将神经感官暂时麻醉,她把所有工程全部润色完成,打包一份存盘,一份发到小组邮箱。

任务完成了,大脑又变得一片空白。

陆渐屿打电话来,她接起,看着电脑屏幕说:“刚刚上传了最后一组包,你记得查收......”

“你能联系上钟伯伯吗?”陆渐屿没等她说完,很焦急地低喊:“碧海出事了!”

钟意脑袋里嗡的一下,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连夜赶回S市,从上飞机前就不断地打电话,全部打不通。

钟连海平时即使再忙也会每天和她发晚安,她的时间被塞得满满当当,竟然忽略了钟连海已经近半个月没有消息这件事。

碧海的所谓大项目,钟连海所谓的开拓海外市场实则就是非法洗钱。生意做到他这个体量,上得台面的上不得台面的,好账烂账假账,钱数不完,他挣不够。

钟连海剑走偏锋,刀尖上走了一辈子,这次终于没能全身而退,他被困在自己编织的网里。

“走私洗钱,偷税漏税......明天开盘就会看到碧海大跌。这只是开始而已,如果资金没有回流,所有的项目都要被搁置,公司变成空壳,甚至还有负债的可能。”

这样令人耻辱的家事,她竟然要从陆渐屿那里得知。

多方辗转,钟意终于打通他助理的电话。她走出机场,对着迎面的刺骨寒风呵出一道雾白的热气:“我是钟意,让我爸接电话。”

助理迟疑:“钟总他在国外忙工作,可能......”

“你叫他给我滚回来!”

钟意突然爆发,失态大吼,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经过她的行人纷纷侧目,这个姑娘目眦尽裂的疯狂模样和她那张漂亮脸蛋非常不搭。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响起另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相隔一个月,隔着半个地球,听起来有些沧桑。他喊:“兜兜。”

“你别叫我!”钟意厉声道,“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你这个懦夫!”

钟连海喉间发出一声很轻微的细响,不知是苦笑还是叹息:“对不起。”

“你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我。”钟意闭了闭眼,眼妆一塌糊涂,她很少当面直呼父亲的名字,“钟连海,你就是死,也回来了死!”

那边陷入更长的沉默,钟连海说:“好。”

钟意得到肯定答复,挂断了电话。隔着屏幕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想说的她现在也说不出口。

爸爸,你到底瞒着我和妈妈做了多少坏事?

可是爸爸,你回来好不好,接受制裁改过自新,我想等你变成一个好人。毕竟你一直是个很好的爸爸。

北风怒号着刮在钟意的脸上,这个冬天太冷了,冷到她连心脏都开始蜷缩。

-

钟连海乘坐私人飞机回国,虽不是百分百,但比乘坐客机被警方抓住的可能性总是要低一些。世界上没有完全一百分肯定的事情,他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等他回国的一天半里,钟意一直待在海边别墅。

气候转冷,施工队却比夏天还要热火朝天,钟意离开S市两个月回来,房子已经完全落成了。

心心念念的地暖和灌溉系统都施工完毕,二楼楼梯转角处的大提琴书柜稳当又轻盈地立着,上面可以装很多书,还可以躺两个人。

她把所有细节全部验收完毕,向所有工人表示感激,邀请他们留下来在院子里一起吃晚饭。

“嗐,钟老板的心意大伙儿领了,吃饭就不必了,大老爷们一喝多就闹事儿,”领头的管事明面婉拒再加暗示,“再则大家都急着把工钱结了好回老家过年呢,打工不容易啊,挣点钱到了春运还得倒贴黄牛......”

钟意恍然,她以为自己很懂人情世故,原来还是欠缺一份设身处地的真诚。她还是不够成熟。

她当即给施工队增加了百分之二十的工资。包工头欢喜离去,钟意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快要过年了啊。

钟意在冬日稀薄澄澈的晨光里踏入碧海的大门。公司门面依旧整洁华丽,股市开盘前,任谁也看不出它光鲜外表下爬满的虱子。

钟意也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在碧海上班打卡。

钟连海和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的沙发转椅上。门被推开,他的背影转过来,与钟意四目相对。

“来了。”他很温和地喊她坐下,叫秘书去泡两杯咖啡,其中那杯摩卡要加两块方糖。

咖啡很快端上来,钟意在钟连海对面坐下,很沉默地看着他。

钟连海穿了一套浅色的西装,发型领带一丝不苟,看起来很年轻。他今天没有戴眼镜,双眼越过空气直视着钟意。

“说说吧,你都在国外干了些什么。”咖啡的热气升起来,钟意看着那两块方糖渐渐融化,声音像掺了沙砾一样嘶哑,“这些年来,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很抱歉。”

“我不想听你道歉,我要知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去向外公下跪认错,去向警方自首吧。钟意在心里无声地喊。

“打算送你出国。”

钟意抖着肩,把眼泪抖进咖啡里,溅起几颗小小的焦黄色的水花,她反问钟连海:“你凭什么让我出国?”

钟连海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愧疚,后悔,怀念,仿佛要在短短的时间里把她的模样刻下来永远记在脑海里。他第一次这样勉强自己笑,说:“兜兜,我不想连累你。”

钟意不停地摇头,她求他:“爸爸,你不要道歉,你不要觉得连累我,你去自首好不好?我和外公都会等你的......”

钟连海的笑容明亮了一点,点头:“好。”

钟意跟着他点头,跟着他笑,洗钱要怎么判刑,几个亿应该不是很多吧,那么多大贪官都判得很轻呢,更何况他是自首的......更何况他还是个很称职的父亲。

“快过年了,给你定做了一套新衣服,趁着我今天上班,你去店里取过来我看看,好不好看。”

每年到了她过生日的时候,钟连海都会为她订制一件礼服裙。但是她的生日在夏天,钟连海去自首的话,今年夏天就见不到了。

钟意忙不迭地点头:“好,我这就去,你等我回来,你给我拍照。”

钟连海微笑着目送她离去。

钟意第一次用这么少的时间逛商场,或许根本不能叫逛商场,她只是去到商场六楼,拿了衣服穿上,连镜子都没有照就又从商场出来了。

车开得很快,每遇到一个红灯她就紧握着方向盘咬牙切齿,该死,为什么六十秒钟这么长。

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血液发烫,仿佛某种灾难来临时的应急反应,开始出很多汗,汗液被柔软的羊毛捂着,贴在身上像绳索一样捆着她。

一路疾驰回碧海,她下车,关车门的时候脑子也跟着砰了一下。往前走,看见一堆穿着制服的警察围在门口。身后,鸣笛声由远至近,一辆救护车从她旁边驶过,与前面的警察会合。

很快有好事人群围上来。钟意被人流裹挟着,像条断了气的鱼,周围人看她光鲜亮丽却失魂落魄的样子,用陌生的目光打量她,用探究的眼神扒|光她,将她名贵衣服下的隐秘丑闻好生八卦一番。

几十个警察围成一个圈,救护车上下来几个人走进圈内。钟意一步一步走过去,拨开嘈杂的人群,拨开警察靛蓝色的制服,看见地上的一滩红色。

血液的标准颜色是略暗的铁锈红,和玫瑰的颜色很像。有一个很残忍的传说,玫瑰是以鲜血作为养料长大开花的。

钟连海躺在地上,身下开满无数朵血玫瑰,花开得太艳太急,一路爬到钟意的脚边,把她水蓝色的浅口皮靴染上一点狰狞的红。

医生表示无能为力,从十八层高楼跳下来几乎没有生还可能,现在钟连海心跳停止,已经失去所有生命体征。

传说远不如现实一半残忍。

钟连海对她点头说好的时候,已经为自己挑选了最好的死法。

他怎么可能会去自首。他骄傲狂妄了一辈子,呼风唤雨大半生,放下屠刀也成不了佛,拥挤逼仄的监狱装不下他。

迟来热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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