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昔日对手快意恩仇,曾经伙伴作鸟兽散,树倒猢狲散。钟连海的名字势必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遭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他手腕上那只格拉夫让他比一般罪犯贵了两千万美金,他生怕自己死得轻如鸿毛,最后一秒还在竭力维持一分体面。

体面。方知祝要体面,钟连海要体面,好人要体面,坏人也要体面。

最不体面的是站在案发现场,亲眼目睹她的罪犯父亲自杀的钟意。

“你就是死,也回来了死。”

她没想到一语成谶。她又想起那年平安夜,忘了帮妈妈许的愿。

“这位女士,您突然出现在这里,请问您认识死者吗?您能否联系上死者的家人,据我们所知钟连海有一个女儿和身在A市的岳父......”

钟意看着警察狐疑的眼神和上下开合的嘴唇,声音跟着血液一起坠落冰窟:

“我就是钟连海的女儿,我叫钟意。”钟意的钟,中意的意。

钟意站在钟连海尸体旁边的样子仿佛一座雕像,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照不到她身上。

做笔录时十几个戴着肩章的警察站在两米外的地方包围打量她,口供室没有开暖气,空气阴冷,她和两个记录员隔着一扇玻璃,抬头可以看见一扇栅栏铁窗。

原来坐牢是这种感觉,钟意在里面待了三个小时,出来除了饥饿导致有些头晕之外也没有什么不适。

她这么娇气的人都可以承受三个小时的坐牢,钟连海二十多年的苦日子都过来了,为什么不能再由奢入俭一回呢?

钟连海涉嫌海外走私洗钱,制造股市泡沫恶意套钱,碧海因偷税漏税做假账而被暂时停关,在警方将详细证据搜集列出之前,这一切暂时秘而不宣。

作为钟连海的直系亲属,钟意也需要配合调查,期间不能离开S市,警方会派人监视她每日行程。

“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请你尽量不要接触太多人,这会增加我们的工作量,同时也为你和你的朋友带来一些不便。我们会尽量加快调查速度,不会麻烦你太久。”

两个警察和她一起从警局出来,开了车跟在她后面,距离保持在一百米上下,刚好能从后视镜里看见他们的车头。

钟意三天没有踏出家门一步,手机通话也仅限于每天与方知祝的问候,偶尔和陆渐屿通话时都慎之又慎,她的一切对外联系方式都被监控起来了。

直到门铃响起,她如惊弓之鸟般从一堆报纸杂志里抬头,细白足背如猫般轻踩在深色地板上,提着一颗心走到一楼门口。

对话屏幕上出现警员的脸,他提着两袋水饺汤圆过来送给钟意,和她说节日快乐。

“噢......谢谢。”

原来今天是元旦了。她要让自己看起来喜庆一点,钟意很快速地梳理一番,涂上一点豆沙色唇膏,把腰带系成漂亮的蝴蝶结,带上一点节日的笑意走出去。

警察到底也是人,心是肉做的,看见她苍白脸色,有些心疼:“是我们要谢谢你配合工作,你父亲的案子应该牵连不到你身上,现在就等走完流程了,别担心,很快。”

是的,很快,她就会失去一切,从钟家千金变成丧家之犬。

钟意对警员微微一笑:“好。”

警员欲言又止,带着几分同情道:“快过年了,钟小姐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她说。

叫别人好好照顾自己约等于放屁。她被牧鸿舟搪塞了那么多回,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钟意回去烧了一锅水,水开了才把饺子放下去,煮出来糊了一大半,有几个冻还没化开,半生不熟的。一锅饺子挑挑拣拣,盛出来八个勉强能看的。

钟意刚吃第一口就被里面的灌汤烫着了,吐着舌头拿手机搜索,原来饺子要凉水放下去,最好事先滴点油,煮出来就能个个分明。

她把剩下半袋饺子和汤圆放进冰箱下层,决定下次再试试。

吃过午饭,身体回暖一点,她把散落一地的书本相册捡起来收好放回架子上,想到海边别墅里的大提琴书柜,才刚刚落成,她上次里里外外擦拭了一番,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用。

钟意把钟连海最常待的书房仔细整理一番,墙上的日历摘下来换上新的。她之前兴冲冲在网上定制的,十二页纸,每一张背面都是她去过的某个城市拍摄的最满意的照片。

方知祝曾经和她说,人的一生很短暂,存在很多变数,谁也不知道今天的鲜花明天会不会枯萎。多拍一点照片吧,照片是永远不会变的。

2021年的第一天,方知祝化疗期,她昏睡一天,牧鸿舟没有对她说元旦节快乐。

钟意长长吐气,钟连海是个混蛋,但是有句话说的还算对。

她不适合待在国内了。

回国三年,接手一个多舛的项目,谈了一场失败的恋爱,认清一段婚姻的真面目。直到钟连海冰冷的身体被盖上白布,她恍然像是大梦一场。

三年来的时光碎片在她眼前闪回。第一次看见牧鸿舟的照片,第一次见到牧鸿舟本人,第一次爱上他,第一次被他拒绝,第一次去看他的篮球赛,第一次被他抱在怀里,第一次和他交颈缠绵。

一起度过的三个春夏秋冬,几百次艳阳高照或阴雨连绵,一千多个白天与黑夜,不管她愿不愿意,牧鸿舟都存在于每一种时间尺度里,和每天升起的太阳一样璀璨夺目。

但是没有必要继续了。

第25章 (小修) ...

钟意费力地睁开眼皮, 在夹缝里看见光从飘飞的窗帘里向她奔来,看样子今天是个晴天。

警察停在院子外的那辆车昨晚十二点准时撤离,从今天起, 她恢复自由。

现在是早上六点, 再过两个小时警局上班,钟连海将被立案;大约七个工作日,碧海资产清算归公;到了半个月后,碧海洗钱偷税的新闻将会陆续放送, 正赶上热闹的新年,为人们的聚餐增添一个不可多得的热点话题。

但是这些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人死如灯灭,今天是钟意滞留S市的最后一天, 早上九点钟殡仪馆开门,她去取钟连海的骨灰。

她醒得有点早了,现在才凌晨六点不到。其实这段时间她的作息很规律, 晚上十一点睡早上七点钟醒,学会了打扫卫生和做一点简单的家常菜, 昨晚警察向她告别, 又给她送了一袋饺子, 现在她已经煮得有模有样了。

交际也很简单。告诉方知祝她暂时在S市有点事,方知祝说他恢复得不错, 互相粉饰太平;

陆渐屿对她开始小心翼翼起来, 两人反倒没有之前那般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报了日期最近的雅思考试, 向母校的毕业导师发邮件, 希望他能做自己硕士入学的推荐人。

教授在她发出邮件后十二小时作出回复,好消息跨越了八个时区传递到钟意的邮箱。

她当年本科毕业,跃跃欲试地想要回国大展拳脚,教授得知她没有继续深造的想法, 很是惋惜了一阵。

如今教授离退休恰巧还有三年,而钟意正好想重回母校,这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天际越来越白,几束彩光隐隐约约从稀薄的云层筛下来。初升的太阳鲜活橙亮,一点一点从地平线钻出来,照进昏暗的房间。

钟意站了一会儿就拉上了窗帘。

她不要一个人看日出。

平时出门住一晚酒店都要瓶瓶罐罐地收拾一大堆东西,牧鸿舟说过她好几次“像搬家一样”。

如今真的要走了,她数了数,几张卡片一本护照,一瓶从牧鸿舟那里顺手牵羊来的男士乳液,和爸爸妈妈的相册,好像没有了。

想要塞点别的,也没有了。

她马上要搬出这栋别墅,到时候门口会贴上封条,别墅里的所有家具,衣服包包,金银珠宝,还有钟连海价值连城的收藏架,悉数充公。

钟意拖着一只二十寸的旅行箱从家里出来,她需要乘坐出租车去殡仪馆和墓园,不能自己开车,那辆红色保时捷是钟连海送给她大学毕业的礼物,为了讨她欢心,花大价钱选了她喜欢的数字做车牌号,不过现在都不属于她了。

钟意以为自己会哭,但是当她走进殡仪馆,看见里面的人个个眼眶通红痛不欲生的模样,她又没那么想哭了。

世界很大,每天都有人在失去,在痛苦,在哭泣。

钟意木着脸,眼神平静,行李箱在平整的瓷砖地板上发出细微的滚动声,爸爸,你迎接我来到这世上,请让我送你最后一程。

陵园在殡仪馆后面的山上,将近一千层台阶,钟意把行李箱寄存在山脚,捧着骨灰盒拾级而上。

走了快两个小时,在她的小腿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终于来到一片整齐开阔的墓地。

工作人员把骨灰盒放进去,立了碑,上面只有钟连海的名字,没有生平简介。

钟连海生前赞颂者无数,死后没有人为他作墓志铭。

就连钟意也不知道如何定义他的一生,有好有坏,穷苦过,风光过,或许爱过,或许没有。

最后钟连海的名字下方只有一句:钟意之父。

无论怎么样,他们都是永远的父女。

钟意把洁白的花放上去。她知道钟连海可能配不上馨雅高洁的百合,这是她的一点私心。

她跪下,在墓前磕了三个头。

爸爸,二十四年来承蒙您关爱。

爸爸,我要走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回来看您。

爸爸,请允许我最后一次流眼泪,从现在开始我会很坚强。

暮色四合,钟意从山脚领回行李箱,坐上前往机场的出租车。

-

“......那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国内,房子产权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张明轻叹,想说要不待到年后再走吧,但是欲言又止。

方知祝大概熬不过这个年了。

钟意拿起那份病危通知书,翻开仔细查看。

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医院已经下达了两份病危通知书,手头这份是第三份。

方知祝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钟意抵达A市时他刚好睡下,医生估计等他下次醒来大概在八个小时后。

钟意把三份通知书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做完两套雅思模拟,方知祝醒了。

“外公,”钟意笑着走过去,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想吃点什么?”

方知祝的瞳孔略微涣散,用了几秒钟时间聚焦,看着她说:“糯米糕。”

“好,这儿就有呢。”

钟意不再阻拦他的饮食,她恨不得把方知祝这些年来错过的美食全部端到他面前,这个也很好吃的,再吃一点吧。

“芽芽今年五岁了,它很健康,起码能活到十五岁。”方知祝的声音很虚弱,说话断断续续的,和钟意唠着家常。

“锦衣玉食地养着,它活到二十五岁都没问题。”

方知祝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不,不要活太久,久了就舍不得了。”

钟意以前经常炫耀自己挑狗的眼光:“说了你肯定会喜欢的吧,一开始还嫌弃,哎呀,人类的本质就是真香。”

事实上他怎么会不喜欢芽芽呢,方知祝第一眼看见芽芽就喜欢得不得了。

它当时只有那么一点点大,软乎乎地窝在钟意的怀里,一只小狗叫得像猫咪一样糯,没有人会不喜欢它。

更何况,这是钟意送给他的。

但是金毛的寿命有十到十五年,方知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陪它那么久,万一不能,那这个世界上因为他的离开而伤心的生命又多了一个。

目送亲人离开的痛苦有多难熬,方知祝已经真真切切地感受了十八年。

他势必要让钟意难受了,但是他希望芽芽可以笨一点,很快忘记这个不负责任离它而去的主人,开心地过完这一生。

“接下来,准备去哪儿?”方知祝看见了她停在病房门口的行李箱。

“去伦敦,”钟意扬了扬手机,把最近和教授联系的消息记录读给他听,“他当年就很希望我可以读研。”

方知祝仔细地听着,点头说:“好。”

日常简单的交流也极大地耗费了他的体力,钟意念到那条英式冷笑话,兀自笑了半天,却没有听见回应。

方知祝睡着了。

她嘴角的笑容一点一点收回去,和护工一起把方知祝放平躺下来,像捧着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一般。

方知祝下次醒来可能要到后天了。钟意起身,暂时告别:“我出去有些事,如果有情况,请随时联系我。”

“好的。”

钟意把牧鸿舟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很快接到了他的一连串微信和电话。

牧鸿舟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攒足了被冷落近一个月的怒气,却又在吼完开头那句“钟意!”之后迅速疲软,很不甘心地带了一丝讨好,向她求和:“小意,你去哪里了?”

“啊,就回S市休息了一阵,现在在A市了。”

回S市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既然在休息怎么一直不理我,拉黑又是什么意思?

牧鸿舟有一千个问题要问,但最终隔着话筒,他的心被微弱的电流牵拉着,不敢轻举妄动,“那你......过来吗?”

在钟意失联的这段时间里,他从起初的未曾注意,到如释重负,再到压抑沉闷,现在牧鸿舟不得不承认,他很想念钟意。

钟意长着很多坏心眼,但是笑起来很甜很漂亮;会动手打人,但是窝在他怀里时又很安静很乖;在床上很主动,最后都会被做哭,她自找的。

他也是自找的,被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思念折磨了大半个月。

“来啊。”舌尖在口腔里绕了一圈,钟意说。她拉开超市冰柜,挑出一块卖相还不错的猪肋排,“你吃不吃韭菜?”

“......一般,怎么了?”

“包饺子啊,”钟意理所当然道,“可惜我已经在结账了,猪肉韭菜馅儿,一般你也将就着吧。”

他微怔:“你会包饺子?”

牧鸿舟电话里问的问题,钟意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答案。

她提着一袋子绿叶白菜站在门口,穿着很朴素,连耳环都没有戴,看起来还是很美,俏生生地立在他面前。

牧鸿舟开门时左腿往后退了一小步,做好了她飞扑过来抱住他的准备。

但是她没有。

钟意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愣着干嘛,帮忙提菜啊,很重的。”

“哦,”牧鸿舟收起那点见不得光的失落,把超市的袋子接过去了,“怎么买这么多皮子?”

“万一我错误率太高,十个坏八个怎么办?反正便宜呗。”

钟意把头发扎起来,系上围裙,拿着菜刀往砧板前一站,倒真是有模有样。

牧鸿舟过去想帮她,被她一脚踹到门口:“今天有的吃就吃,我要没做成那就都饿着吧!”

钟意让他去客厅等着,牧鸿舟转了一圈又回到厨房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看着她,想多看看她。

钟意脱了大衣,穿着一件黑色修身毛衣,紧身牛仔裤在她身上穿出了直筒裤的效果,两条腿又细又长,在烟火气里笔直地站立。

她的毛衣袖子撸上去一点,露出一截手腕,毛衣是低领V字的,脸,脖子,手腕是一样的皓白如霜。

钟意很会穿衣服,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她每次穿英伦风的搭配都很有韵味。

钟意正在切葱花,她的指尖在葱白间游走,一时叫人分不清究竟哪个更白一些。

牧鸿舟喉结微动,情不自禁地走过去,从她身后抱住了她。

钟意的厨艺比他想象中好太多,但是隐约记得上次她做的早餐味道似乎不太好,煎蛋里面还有蛋壳碎。

她今天把食材处理得井井有条,猪肉切得细碎,生粉香油,一点点鸡精,饺子馅刚和出来就满室飘香。

“在家学做菜了?”

牧鸿舟低下头,把脸贴在她雪白的后颈,可以预料这顿饺子会包得很好,吃完晚餐,他们会依偎着坐在一起,把在A市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矛盾说开,然后和解。

过几天他有空了,可以去浮金山看日出,带上两个烤红薯;日子暖和些了,他们可以去海边游泳,给钟意买冰淇淋。

牧鸿舟想,他大概是有一点斯德哥尔摩倾向的。

“也不算吧,就包饺子还行。”钟意想起光荣牺牲的两袋面粉,勾了勾嘴角。

饺子皮实在太多,钟意最终没有拒绝牧鸿舟帮忙的请求。她稍微教了他一下他就学会了。

小小的厨房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当钟意把一板饺子倒进锅里,弥漫着香气的水雾蒸腾起来时,牧鸿舟心里蓦然升起了一种家的感觉。

钟意一直想和他有个家,等下次她再提起,他会答应的,和她一起去见她的外公。

牧鸿舟看着她单薄细白的背影,说:“下个礼拜去......看日出吗?”

钟意切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笑了笑:“算了吧,来回一趟好麻烦。”

“许愿嘛,心诚则灵,在这里也是一样的啦。”她放下刀,抓起两根筷子竖着握在手里,闭上眼睛转身面对着他:“牧鸿舟,祝你前程似锦,以后都开心快乐。”

牧鸿舟莫名嗓子有些发干:“怎么又给我许愿,你自己呢?”

“我?”钟意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猫眼转了转,“我随缘吧,能得到的自然能得到,不是我的求也求不来。”

牧鸿舟眼皮细微地跳了一下,被她踢了一脚:“让开让开,出锅了!”

他们在一张餐桌上面对面吃饺子,牧鸿舟那碗被他吃光了,钟意慢吞吞地吃了半碗,放下筷子:“我有点吃不下了。”

她一向挑食,吃片吐司都要蘸鱼子酱,饺子里只淋一点普通的酱油或醋她是吃不满意的。

牧鸿舟就把她那碗接过来吃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个人滤镜加成,他觉得味道是真的很不错。

钟意起身去厨房里把剩下那点皮给包了,堆起来总共三大板,放冰箱里把整个下层塞得满满当当。

足够吃上十几顿了吧。

钟意对着冰箱门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扬起一个笑容,努力不让这场离别太难看。

“我走了。”钟意拿着包走到玄关处,穿上她的大衣。

“你去哪?”牧鸿舟讶然起身,不解地看着她。

钟意也不解。曾经不要她来的是他,现在他又是什么意思,不想让她走?

“我去我外公那里,”钟意看着他,“你想去吗?”

牧鸿舟有点犹豫。他今天什么都没有准备,不知道钟意的外公喜欢吃什么,如果他深夜造访,吵醒了他老人家,外公会不会讨厌他?

他有些局促地立在那里,说:“下次吧,我明天很早有个会。”

确实如此,明早七点国外的投资商飞过来,他得去接机。

钟意愣了一下,点头说:“好。”

她穿好鞋子,对他笑了笑:“那我走了,拜拜。”

她没有说再见,再见对她来说等同于一个诅咒,妈妈就是在她说完再见之后就真的再也不见了的。

钟意今晚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温柔,牧鸿舟第一次见这样的她,心里腾地不安起来。

钟意打开门走出去,牧鸿舟的心里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看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突然疯了似的跑出去。

“小意!!”

钟意刚摁下电梯,闻声回头:“你怎么来了?”

牧鸿舟脚上还穿着家居拖鞋,和钟意刚才在里面那双是一对,但是钟意现在换上了她的小皮靴要走了。

“你,这么晚了,要不明天再走吧?”

“明天啊,那我外公该生气咯。”钟意揶揄地看着他。

“......好吧。”牧鸿舟说,“我送你进电梯,到了发消息给我。”

钟意垂了垂眼,把那抹绝望和不舍遮掩在浓密的睫毛后面。她抬头看着牧鸿舟说:“好。”

平时等半天的电梯今晚速度却令人讨厌地快,不一会儿就升上来了。

电梯门开,钟意走进去按下一层按键,笑着对他说:“好啦,不用送了,以前不见你这么腻歪。”

牧鸿舟神色微赧,他腻歪吗?好吧,是有一点。

可是以前也不见钟意这样温柔,她今晚一直在笑,给他包了那么多饺子在冰箱里,她对他这样好,好到牧鸿舟觉得像是要把所有的爱意一次性付清,然后钱货两纥。

电梯门缓缓合上,牧鸿舟在冰冷的金属门里看见自己被扭曲的脸,和被电梯门一点一点遮住的钟意的脸。

钟意也一直在看着他,嘴角挂着笑,漂亮温柔的,令人不安的笑。

最后关闭的那一瞬间,他看见钟意的两片唇瓣上下轻轻开合,像是给他抛了一个拘谨的飞吻,又像是比着口型说了句什么。

电梯门合上,旁边屏幕上的红色数字逐渐变小,最后降至1.

牧鸿舟走到楼梯间,打开窗户,冰冷的寒风朔朔地灌进来。

钟意从一楼出来,风把她的大衣衣摆吹得飞起来,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行走在光明与黑暗里,形单影只,发丝飞扬。

牧鸿舟站在窗边打了个冷颤。

他关上窗户回去,看着桌上还没洗的两个碗和蘸碟,有些失魂落魄地,突然一阵头昏目眩。

很久之后牧鸿舟才渐渐反应过来,钟意在电梯里做的那个口型,是我爱你。

但是太迟了。等他反应过来,钟意已经身处另外一个时区,经历过无数黑夜的阵痛,刚刚长出一缕新芽。

第26章 ...

钟意和教授的联系日益频繁, 教授晚饭后散步的习惯一直没变,隔几天早上起床时,钟意便能看到邮箱里他发来的照片——

学校新建了几栋教学楼, 伦敦的公园现在基本都竖起了禁止喂食的标牌, 去年的建筑设计比赛人才辈出,他很看好的学生拿出了非常优秀的作品,可惜最后离得奖一步之遥。

“Yi,你设计出了非常漂亮的别墅, 它让我想起意大利南部的海边小镇,那里空气很清爽,而糟糕的是我已经连续忍受了近三个月阴雨连绵的湿冷天气。

二楼露台的扶手栏杆上刻着玫瑰藤蔓的精致浮雕, 我冒昧地猜想,这是不是你向罗密欧先生发出的约会信号呢?不论怎样,这些设计都浪漫极了。

言归正传, 你的入学申请已经通过,等这个寒假过去, 你将以建筑系研究生的身份重返母校。作为你的导师, 我很期待接下来三年的合作学习, 祝你一切顺利。”

钟意放下听力耳机,揉着耳朵打了个呵欠。

她原以为平时和外国客户打的交道也不少, 如今重新拿起试题, 曾经看一眼就知道答案的神经反射已经退化了, 这是缺少训练和语言环境导致的必然结果。

她核对一遍答案, 对几天之后的考试大概有了底。

其实选择出国留学,多多少少是有些逃避的成分在的。她生性散漫,并没有多么高尚的学术研究精神,最大的理想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眼下她对任何事情都丧失了兴趣, 留学是最优解也是唯一解。可是毕业之后呢,又要去哪里?

她很茫然。

每当开始设计一套房子,钟意都会事先做很多构思。气候环境,客户群体,做出整体模型,然后一点一点把细节填充进去。

她会开很多脑洞想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楼梯转角的弧度是不是是不是可以平缓一些,如果房子主人有小孩,他们玩比赛滑滑梯的时候会更安全一些;东北人真的需要这么大的地窖吗,他们的腌白菜吃得完吗;这次项目的水利工程师太差劲了,这样的管道系统最多十年就要堵得一塌糊涂。

钟意像抚养一个孩子一样,为做出的每一个设计规划它的背景和目标。

但现在她自己的人生突然走到一个分岔口,命运的大手在她眼前不停摇晃着:“你要走哪条路?你怎么走到终点?”

她无法回答,其实她连终点在哪里都不知道。

方知祝给了她寻常人一辈子也花不完的财产,她有很多钱,可以解决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问题,但是剩下那百分之一,再多的钱也解决不了。

很多人困其一生,始终活在金钱的荒岛。

钱满足不了钟连海的贪欲,钱买不来牧鸿舟的爱,钱也救不回方知祝的生命。

凌晨三点,方知祝最后一次醒来。

世界上或许真的存在心灵感应这件事,几乎同时,躺在旁边病床上的钟意也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转头,对上方知祝涣散浑浊的瞳孔。

她呆了半秒,身体自发地做出反应,掀被下床穿鞋,披着衣服去摁铃。

方知祝轻轻摇了摇头,枯萎的手指向上弯曲一点,示意她过去,两人单独说说话。

“别再瘦了。”方知祝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钟意点头,说她一定好好吃饭。

这段时间她的胃口几乎为零,有时候两天不进食都不会有感觉,但是她一直在一天三顿地吃,努力吃多一点。

她只剩一个人了,不可以轻易生病。

“托运芽芽之前倒是不用给它吃太多,到时候在箱子里给它放一个咬咬球,在旁边放点音乐,它喜欢听儿歌。”

方知祝顿了顿,声音放轻:“你一个人走?”

“......嗯。”钟意点头。

有些话不必挑破,方知祝努力勾起一个安慰的笑:“都会过去的。”

“好。”

钟意给他看很多照片。她以前去过的国家,未来要去的城市,在S市生活的精彩瞬间。她把她二十四年的人生轨迹梳理一遍,向方知祝上交最后一份作业。

爱情这道命题她是必然不及格的。牧鸿舟的照片时不时地夹杂在相册里,每出现一张,钟意就莫名心虚一点,莫名难受一点。

方知祝始终淡淡的笑。他今晚精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好,陪钟意看了几百张照片还没有困。

照片里的男生高大帅气,就是看着有些冷,可能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这种型的?

方知祝见她翻阅那些照片时眼里分明还有未曾熄灭的爱意,以钟意的性格,闹到要分手的程度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完全没有转圜余地的事情。

他突然想起那些陈年旧事,眼皮细微地跳了一下,“你们分手,是因为他?”

“没有,分手不是他的问题。”钟意当即摇头,轻叹一声,把最令人难堪的秘密和盘托出。

是她对牧鸿舟一见钟情。当初的她不可一世,凭着优越的外表和家世,再加上一点点勉强能够称之为缘分的运气,不管不顾地把牧鸿舟绑进了她的世界。

但是她错了,她才是被绑架的那一个,在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她连心跳都献了出去。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像牧鸿舟一样,凭着只言片语就能让她失眠一整夜了。

牧鸿舟伤害了她,但是他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客观地讲,这三年内他所做的远超过了协议的内容。

她遇见他最好的年华,他又高又帅,成绩好得可怕,是随手一个三分的篮球队长,受很多女生喜欢,但他从不利用这种优势,没有虚荣心,很真实地只对她一个人好。

他容忍她所有的公主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睡觉时把她圈在怀里,醒来为她叠衣服,跑前跑后照顾她生病,看电影时偏袒她的口味,吃掉她递过来的每一份食物。

这样一个人,这样好的一个人。

他只是不爱她而已。

钟意甚至有时会窃喜他对她这样好,所谓的包养协议根本没有法律效力,哪部丧心病狂的法律会承认这种奇葩的人身交易啊?

但是牧鸿舟就认认真真地签了字,那个聪明绝顶的天才一朝掉进阴沟里,在她这条贼船上傻乎乎地待了三年。若不是她硬着心肠把人一脚踹下去,估计再过个八年十年的,那家伙还在。

迟来热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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