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没有那么多年可以耗了。
爱情不是知足常乐,而是欲壑难填。
方知祝的目光仿佛越过钟意在看另一个人。
钟连海不是坠机事件的肇事者,但他导致方碧薇死亡的根源。方碧薇的洁癖容不下婚内出轨的污点,可她又爱他爱得要死。
天知道当年看见女儿带着一穷二白的小子回来时,方知祝的心里有多么震惊。
方知祝本打算将这件事永远烂在肚子里,但是他终归不放心。
钟意的美貌不输她的母亲,性格也继承了十成十,热烈得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爱起一个人来毫无理智可言。
太辛苦了。
方知祝没有权力为她做决定,但他有必要让她知道天光下也会有阴影,以人为鉴,不要活得太辛苦。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明亮,两颊慢慢浮起红晕,苍白的嘴唇有了血色。
这是回光返照。
“不要难过,不要太累。保持新鲜感,爱自己。”这是方知祝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钟意一瞬不眨地看着他,他伸手在钟意的手背上拍了拍,用口型说着,好好的。
方知祝脸颊的红润飞快地散去,像一根蜡烛在火光乍现之后终于燃尽,他的眼睛慢慢闭上。
头顶的灯光照下来,可以看见眼下青痕,眼角纹路,看见他浮沉一生的疲态。
寂寂冬日里偶然从乌云中钻出一道光,钟意刚刚感受到一点温度,它就消失了。
余下一室空寂,今天的日出比冷更冷。
病房门敞开,一排医生护士走进来,方知祝的身体被盖上一层白布,和那天钟连海被抬走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流很多血,死去以后应该会得到一些真心实意的廉价缅怀。
钟意知道,当这张白布盖上,底下的人就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短短一个月内接连失去两位至亲,张明和徐礼站在她身侧,眼中情绪泛起又破碎,最终只有一句:“节哀。”
他们表情惶然,生怕她会想不开自杀似的,两个大男人加起来还没有她一半镇定。
医院开出死亡证明,钟意仔细地捧在手里。原来人死后没有泰山或鸿毛之分,灵魂抽离,肉身化灰,几十年阳寿通通被压缩成一张不超过十克的纸。
她把死亡证明交给张明,看着窗外一点点鱼肚白的晨曦,说:“我去楼下散会儿步。”
不需要他们陪同,钟意表示自己真的只是去转转,然后平静转身,没有坐电梯,徒步走下八层,绕过三条走廊六个拐角走出大门,在医院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烟。
她没抽过烟,买了架子上最高的软中华,七十块钱一包,对着打火机摁了半天,总算点着一支。
新手第一次抽烟总是把握不好度,浓烟乍然间被吸入肺里,钟意顿时呛得咳嗽不已,眼睛里飙出一点生理性泪水。
便宜没好货,她想,这烟可真难抽,味道臭得让人更郁闷,不知道那么多人是怎么拿它来解压的。
钟意咳着嗽把一支烟抽完了,起身时情绪竟然确实有一点变轻,大概是将心里的痛苦转移了一部分到肺里,两个器官一起痛起来,反倒没有那么难受了。
方知祝的遗体第二天火化,他早就为自己选好了墓址。
空留人间十几载,如今终于能与爱妻合葬,和女儿团圆。
钟意从陵园出来,坐在人工湖边抽完第二支烟。她尝试着朝湛蓝天空轻轻吐出一个烟圈,结果呼出来一团灰白雾霭。
就像迷雾重重的人生,永远不知道拨开这一层会遇见什么,到了下一层又会遇见什么。
缜密紧张的雅思考试,手忙脚乱的宠物检疫,按部就班的股东大会。
在方知祝去世的第二天,公司财务和法务同时审批,钟意正式接管他手中的股份,成为方氏集团最大股东,分红日期从当天开始计算。
这些她一并交给张明处理。方知祝本就退居二线,张明是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伙计,原先就经常代表出席股东会议。
芽芽站在手术台上注射疫苗植入芯片时很安静,大概是知道主人不在了,它也变得懂事起来,医生都夸它很温和。
钟意抱着它从医院出来,它窝在她的臂弯里,湿漉漉的狗狗眼,又乖又可怜。
雅思没有什么悬念,出结果的第二天,钟意把八分证书装进行李箱,手里拎着航空箱前向机场。
离登机还有一个小时,钟意刚刚为芽芽办完托运手续,行李箱一并交给货舱负责部门,卸下一身重担来到候机室。
最近的事情实在太多,钟意疲于应付人际来往,私人电话已经好多天没有开机。
手机启动初始化完成,立刻有一大堆消息和未接来电提醒从顶端弹出来,其中占据最多的竟然是牧鸿舟。
他打了很多电话,发了很多消息,聊天界面从上往下滑,每个框的字数越来越多,语气越来越焦急。
总结大概意思就是问她在哪里,为什么突然失联。
钟意有片刻迷惘。
牧鸿舟一直想要自由,她终于舍得放他离开了,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吗?
为什么他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不舍和委屈,好像他真的在为女朋友失联而寝食难安一样。
钟意觉得自己又忍不住过度脑补了。
牧鸿舟只是习惯了她的聒噪,她太久没有去骚扰他,他皮痒罢了。
坏人做不得,好人也做不得,做人怎么这么难。
钟意拨出的电话很快接通,她听见牧鸿舟压抑着不安的声音,有点哑,他好像有点发烧:“小意......我一直联系不上你,你又回S市了吗?”
“没有啊,我一直在A市。”
“你在生我的气吗?”牧鸿舟很善于从别人那里搜集意见,“有什么话我们当面讲好不好,这样冷处理效率很低。”
还有什么话讲呢?钟意不明白,喜欢冷处理的人不是他么?再说,感情的事也能讲效率的吗?
“啊,上次好像忘记和你当面讲了,不过现在电话里说也是一样的。”钟意有一点点报复的快感,但也仅仅是一点点,
她说:“牧鸿舟,我们分手。”
钟意平时说话喜欢在每句话的尾巴后面加上一个“啊”“呀”“吧”之类的语气助词,听起来有些糯糯的勾人,生起气来又显得很娇蛮,像个凡事都得跟大人商量的小朋友。
她现在对牧鸿舟说分手,后面没有加任何尾巴。她没有要和牧鸿舟商量的意思。
牧鸿舟似乎被她骇住,好几秒,他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
钟意突然有点生气:“你错哪儿了?你不要每次都只会说对不起,你......”
说到一半又截止,钟意迅速收回自己的失态。
牧鸿舟每次都以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将她之前那么多失望一笔勾销,她刚才只是条件反射产生的情绪而已,不需要生气,没必要生气了。
“我是认真的,我要出国了。”钟意看着前方的航班时刻表,很快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下来,
“牧鸿舟,你自由了。”
恶作剧,一定是她的恶作剧。牧鸿舟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听筒里清晰地传来机场提醒乘客登机的提示音。
他额上的冷汗瞬间滑落。
牧鸿舟那边半天没说话,钟意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钟意也觉得他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估计在偷着乐吧,一杯庆单身,一杯庆自由。
她想像其他和平分手的情侣们一样说句祝你幸福以后找个更好的之类的话,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她自己不幸福,凭什么祝他幸福。
并且他怎么可能找得到比她更好的人啊?
真好笑,有够虚伪的。
“没事了的话,那就这样吧。”
钟意挂断电话,慢慢地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要哭的冲动。
她起身,细长的钝针刺进手机侧面的小孔,把电话卡取出来,剪碎,扔进垃圾桶。
同过去的一切彻底斩断。
钟意在服务台借了一个打火机,走进吸烟室的同时摸出一根女士香烟。
烟身淡白细长,烟蒂处开着一朵妖冶的黑玫瑰。
钟意探出一点舌尖把烟含在嘴里,按亮打火机的同时眯了眯眼,嘴角微挑,细颈颤动,片刻后呼出一道带着薄荷味的烟雾。
烟头的金光在她细白指尖明明灭灭。她吸入最后一口尼古丁,闭上眼睛仰起头,对着空气吐出一个轻盈闭合的烟圈。
她的眼神追着烟,水润分明的瞳孔染上一点迷离。
钟意花费二十五分钟的时间在吸烟室吸完一支烟,然后去盥洗室漱口补妆喷香水,在最后五分钟登机。
她在二十四岁这年把人生所有的悲欢离合囫囵吞下,人家论起离别是聚散愁云淡,轻拿也轻放,她却是一条血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鲜血淋漓也要为爱高歌。
可是这南墙她撞不动了。
夜莺没有唱完最后一首安徒生童话,天亮时人们发现它死去,永远维持着鲜艳的模样。
一如她和牧鸿舟的爱情,定格在那间厮磨多日的公寓。那个温馨的夜晚,那锅饺子蒸腾的烟火气里。
这样就很好了。
从A市飞往伦敦的航班准时起飞。
钟意拉下睡眠眼罩,在十三小时的黑暗过后,她将飞跃半个地球,在大洋彼岸开启新的篇章。
在她离开的同时,牧鸿舟的世界正以极快的速度分崩离析。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需要,人为加快了雅思考试和宠物检疫的时间,这两个bug大家见谅啦
第27章 ...
牧鸿舟心里的焦虑和不安在听见钟意那句夹杂着登机播报背景音的“我们分手”后瞬间爆发。
那一刻他全然失去理智, 口不择言地道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道歉,明明这么久以来一直是钟意单方面的冷战。但是如果能让这场突如其来的冷战结束,他愿意道歉, 反正他的尊严一向被钟意踩在脚底。
那个以前他一个眼神就可以轻松安抚的钟意突然暴怒, 她小小爆发的那一瞬间,牧鸿舟竟然有一丝轻松——钟意在对他生气,那个娇蛮任性的小公主又回来了,她还是那个她, 他们也还是他们。
但是斥责的话说到一半又被她悉数咽回,她很快恢复了冷静。
生气暴躁是为了引起牧鸿舟的注意,希望牧鸿舟可以多关心她在乎她一点, 但是现在不需要了,一切过激的情绪就显得有些多余。
她不需要对他卖乖卖娇或者卖惨了。时间紧迫,她说她即将出国。
去哪个国家?多久回来?为什么突然要出国?
一连串疑问被拦截在电话结束的忙音中。
严谨庄重的学术交流会, 牧鸿舟在众目睽睽中骤然站起身,不顾形象地跑了出去。
众人面露惊讶。刚才还在讲台上与一众大牛高谈阔论处变不惊的S大学生代表突然离席, 长腿迈得飞快, 大家只看见他惊慌的面容和略显踉跄的脚步转眼便消失在门口。
牧鸿舟一口气跑到楼下, 迎面吹来的冷风让他稍微清醒一些。他四顾茫然,他想找到钟意问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钟意在哪里, 她在哪家机场, 即将飞往何处, 什么时候回来?
牧鸿舟站在冰冷枯黄的花圃中央时,钟意已经坐上飞往伦敦的航班,那里的山茶花很快要开。
她不再为他生气为他暴躁,她把电话卡销毁, 连同曾经的爱意一并从万米高空抛下,轻简出行,前往牧鸿舟未知的大洋彼岸。
不知归期,或许没有归期。
-
失眠加宿醉的第三个早晨,牧鸿舟在窗帘紧闭的湖昏暗房间醒来,额头连着后脑勺一起痛。
那天他从交流会上中途跑出去,回来时教授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关切地让他先回去休息,说养一养病,别太操劳。
牧鸿舟这才意识到他好像有点发低烧,就先告辞了。
但是他没回公寓,直接前往机场。
A市机场不少,但国际机场就一个。
他在红灯最后一秒越了警戒线,摄像头提前替他扣除拿驾照以来第一个六分。他忘了有没有关门锁车,视线在踏进机场大厅时变得混乱而纷杂。
他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头顶是密集滚动的航班表,前方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一望无垠的绿色草坪上,一架飞机徐徐降落,一架飞机刚刚起飞。
钟意在上面吗?
他在四十平方千米的机场感受到了个人的渺小。钟意或许在那架刚起飞的飞机上,或许在下一架即将起飞的飞机上,寻她如大海捞针,更何况她即将离开大海。
两个小时前在电话里听到的播音此时在头顶四周再次响起,有机场流动客服前来请问他需要什么帮助,牧鸿舟望着前方那个巨大的航班表,嘴唇颤抖,艰难道:“......我想找一个人。”
他不知道钟意的航班,不知道钟意今天穿了什么,只有一个在两小时前刚刚销毁作废的手机号码,和看起来比较靠谱的外表。
客服抱歉地表示无能为力。
意料之中的结果。
牧鸿舟头脑发热地发动了车子,在闯过红灯的那一刻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也断开,他就知道这番前来多半是无功而返,但是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还是来了。
为什么呢?得知钟意要离开,他会急成这样,像被挖了心肝一样。
牧鸿舟离开机场回到公寓,长时间的精神紧绷和风吹受凉让他的低烧迅速蹿到三十八度。
他在药店买了退烧药,烧开一壶水,拆开铝箔板,摸出三片退烧药吞下,然后头重脚轻地栽倒在床上。
他枕着钟意的枕头。她一个多月没来这里过夜,上面残留的味道越来越淡,但是仔细闻还是能闻出一点带着梅子酒味的茉莉香。
牧鸿舟做梦都在想,通讯这样发达的社会,连神出鬼没的人贩子都能几天内抓住,为什么上一秒还在和他通话的钟意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呢?
她的电话再也打不通,她彻底删除了他的一切联系方式,就连不怎么用的微博也一并注销。
消失得这样干净彻底,仿佛他是什么滔天巨浪一样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他甚至没有办法找警察,他连钟意的身份证号都不记得。哪怕只有短短十八位数字而已。
可是钟意偏偏又存在于每一个记忆的缝隙里。
枕巾上有她的一缕发丝和残香,冰箱里摆着几百个她包的饺子,牧鸿舟的脖子上挂着她亲手戴上的龙纹玉佩。
他属龙,钟意有一点点可爱的小迷信,很喜欢给他各种带龙的贴身小玩意,钢笔,背包,玉佩。
夏季燥热的车厢,钟意捏着从拍卖会上拍来的玉佩在他眼前晃啊晃,她以为她在用玉佩施催眠法,其实她才是叫人看得出神的那一个;
无数个旖旎火热的夜晚,钟意大胆直视他的眼睛,喜欢咬他的手指或者衔着他胸前的玉佩,顺便用调皮的舌尖舔他的喉结,两眼微眯着,很放肆地呻|吟;
笃笃切菜声和喷香扑鼻的厨房,钟意亭亭立着,脑袋低下去一点,细伶伶后颈从黑色毛衣里钻出来。她把切好的葱花拍进碗里,撩起颊边一缕碎发,偏过一点头往门口瞟他一眼,那一刻风情为美貌扣动扳机。
她是诱捕他的阿芙洛狄忒,风流又狡猾,自己全身而退,却留下那么多点点滴滴,提醒牧鸿舟现在他有多么狼狈。
酒瓶倒在床边,他倒在床上,身体深深地陷进床垫,他在连绵不断的梦境里和钟意反复相遇,又反复错过。
一场高烧被大剂量的退烧药暴力镇压,牧鸿舟走进浴室洗去一身酒气,在阳台上吹了会儿冷风,他驱车前往梨华湾。
上次钟意大半夜闹着要去看日出,她说她在梨华湾小区门口等,她外公住在那里。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由钟意亲自给出的理由。
当初是她说的开始,不能因为她不想玩了就任性地结束这场恋爱。
他们是在恋爱啊。
到了才发现小区这么大,一幢又一幢的别墅立在规划纵横的路网中,看着像一个蓊蓊郁郁的迷宫。小区门口有很严格的安保,牧鸿舟进不去,又不甘心就此离开,于是他调转车头停在路边等。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他想起那天一通电话就从家里跑出来的钟意,她当时好像也是在这个位置,等了他快一个小时。
漫长等待的过程里,钟意在想些什么呢?
一定是一边骂他,一边又不肯走,固执地等一个结果。
或者等到路灯熄灭,或者等到奇迹出现。
那天钟意等到了她的奇迹,今天牧鸿舟也等来意外惊喜。
张明从小区出来,如往常一样和保安打招呼道别,见保安频频朝马路外张望,不由得也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一道修长身影倚靠车边,风衣短靴,年轻又锋利,流畅的下巴线条扎进衬衫领口,眉眼深邃,鼻骨高挺,肩上落雪。
年轻人站在雪意飞扬的冬季街道,乍然一望仿佛是一张精美的画报。
钟意以前发过牧鸿舟的照片在朋友圈,张明当时还以为是哪个明星。如今钟意走了,他巴巴地跑到这里来,两人关系应该不简单。
张明主动上前:“你好,请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张明上下打量牧鸿舟的同时,他也迅速扫了一眼面前这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
装束近乎强迫症的一丝不苟,公文包黑皮鞋,胸口插|着一根黑金钢笔,不像是居住在富人区的居民,而应该是能出入他们家庭的高级助理一类的职业人群。
“你好,”牧鸿舟点头,与他握手,“我想请问一下方知祝先生今天方不方便拜访。”
牧鸿舟觉察对方的手微僵,表情也冷了几分。
张明慢慢收回手:“方董事长三天前去世了,我是他的私人律师。”
牧鸿舟一愣,有点懵地:“什么......”
“你是钟意的前男友,对吗?”张明打断他的话。
前男友。
这个词像一把匕首刺中心脏,一口寒气吸入肺里,冷得五脏六腑都在发抖。
张明还在等他的回答。他闭了闭眼,呵出的热气迅速消散在空气里,试图转移话题:“......请问她为什么突然要出国,您能联系到她吗?”
其实有个答案已经在心里呼之欲出。
“那么你就是牧鸿舟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明。”张明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他:“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下说吧,刚好,我正要联系你。”
临近新年的加班狂潮,工作时间的咖啡店生意冷清,服务员很快端上两杯蓝山。牧鸿舟往里加了一块方糖。
牧鸿舟听张明讲述方知祝从病重到死亡的时间过程,喉间发苦,有些意犹未尽地又往咖啡里加了一块方糖。
细长的金属勺一圈一圈搅着,搅出一场沉默的飓风。
方知祝病危,碧海出事,南北两座城市,钟意两边奔波,两边失去。
她的父亲在她面前跳楼,她亲眼看着外公离世。
于是钟意之前的一切反常都有了解释。她突然变得喜怒无常患得患失,像牛皮糖一样粘着他,因为她需要他。
钟意惶然无依的时候,他和她吵架冲她吼。
钟意把他拉黑整整一个月,他放低身段去哄的同时心中仍然有气,可是他哪里知道钟意那一个月里活在密不透风的监视里,连出门倒的垃圾都要被拆开检查,毫无尊严可言。
她甚至不敢和他打电话,她不想连累他,也不想让他知道她当时的处境,这大概是她最后一点骄傲了。
牧鸿舟根本无法想象这是钟意所经历的生活,她以前在网上被喷子私信骂了一句都气得要顺着网线过去打人,又是如何平静地在家度过那一个月的呢?
钟意解除□□以后,来给他包饺子,笑容平静,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曾经连鸡蛋都煎不好的厨艺渣渣如今已经能包出几百个有模有样的白元宝。牧鸿舟不知道,也不敢想她那一个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学做菜的。
钟意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高傲刁蛮的大小姐了,可牧鸿舟仍旧是以前的模样。
她为他拔足狂奔八百米,而他顽固地站在原地,不肯做出任何改变。
“......她这段时间过得非常辛苦,出国留学是一个多月以前就做好的打算。”张明抿了一口咖啡。
“出国留学......”牧鸿舟眼皮一跳,“那她毕业了会回国吗?”
张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身在旁边的公文包里翻找着什么。
钟意为什么出国的原因再清楚不过,换做是谁都没有理由再回到这片伤心地。他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这是她临走前嘱托我转交给你的房产公证,你在上面签个字,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张明把几份合同推到他面前。
牧鸿舟看着上面的寥寥几行白纸黑字,像是看不懂中文:“这是什么意思?”
“茂华区的海边别墅,S市最黄金的地段之一,市面价格少说五千万。当然,钱只是顺带一提,重点是,这是钟意全权接手设计的作品,全程耗时八个月。”
张明把合同又往前推进几公分,“她说了,最后一份礼物,请你务必收下。”
牧鸿舟上下牙齿紧紧啮合,侧咬肌微微突出一小块:“她送我房子?”
“世事难料,这原本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婚房。”
牧鸿舟心中的猜想慢慢变成具像化的灾难。
他向教授告假,向合作商致歉,和助理打电话说要离开几天时人已经到了机场。
牧鸿舟当天就回了S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家咖啡店出来,怎么回公寓打包行李,又是怎么到达这里的。
小区入口还挂着碧海的工程标,牧鸿舟是业主,保安客客气气地为他升起横栏。
海岸线保持了原生态,清爽温暖的海风从天窗泻下,夜已经很深,一轮明月浮在缎带般的云层上。
有几只海鸟张扬地站在礁石上,而当车灯照到那里,它们又惊慌地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牧鸿舟在浪漫的夜色里一路流亡。
院门打开时带起一阵轻风,分花拂柳点破寒冬,他踏入另一个世界。
树苗还有些稚嫩,挂着营养液抵御寒冬,双眼所望之处姹紫嫣红,牧鸿舟不知道寒冬腊月也有这么多鲜花盛开。
二楼露台的栏杆上长满了玫瑰藤蔓,仔细看清了才发现竟是雕刻上去的。钟意很会画各种漂亮的花,玫瑰尤甚,金丝工笔雅致动人,寥寥几笔栩栩如生。
明月倒映在一池静水中有种慈悲感,仿佛下一秒就能成全他,从云端款步走出个钟意,踩着烂漫的星云回到他身边。
牧鸿舟经过客厅,地上铺着羊绒地毯,可以光着脚到处走。头顶吊灯洒下来的柔光像柑调香波,一团润泽的暖金雾气。
他触上楼梯扶手,在转角处看见那只大提琴书柜,空荡荡地挂在一轮明月上,没有放书,第二层靠左的位置躺着一块抹布,上面的水迹已经蒸发干透了。
二楼的主卧有居住过的痕迹,牧鸿舟走进去时闻到了钟意的味道。只是一点,就足以让他从行尸走肉的状态中苏醒片刻。
他开始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寻找钟意的痕迹。浴室洗手台上的牙膏和发圈,空瓶的精华液,梳妆台上拆开的蒸汽眼罩包装,床头柜上的时尚杂志。
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没拉紧,牧鸿舟把它推上,感觉里面好像有东西,于是又把抽屉拉开,看见躺在里面一个巴掌大的黑色首饰盒。
牧鸿舟掀开盒盖,看见躺在里面的一对钻戒,指环内圈分别刻着他和钟意名字的缩写。
他把尺寸稍大的那只戴上,璀璨钻戒与他左手无名指完美契合,像一条闪着银光的蛇,冰冷地缠住他,吐着蛇信子嘲笑他的自以为是与自欺欺人。
牧鸿舟陷进柔软的双人床垫里,把脸埋进被子里,不敢用力呼吸,心脏开始抽疼。
钟意,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啊。
一个月前这里还是他们的婚房,现在钟意走了,这里变成了牧鸿舟一个人的囚笼。
他后悔了,他想追到钟意身边向她倾诉迟来的表白,他想要她回来。
张明尽职本分,有关房产问题全部详细地向他交代,而当牧鸿舟问到钟意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问题时,他三缄其口:“牧先生,请不要让我难做。毕竟,这是你和她的私事。”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抬起手臂盖住酸胀的眼球。
三年前,在签下那份恋爱合约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牧鸿舟觉得自己的努力像个笑话,他一厢情愿地活在他为自己营造的屈辱感当中。
但是现在失去了钟意的牧鸿舟,真的活的像个笑话。
他曾经完全拥有钟意,当一切唾手可得时就变得廉价。他承认他自私,把钟意的优先级排在很多个行程后面;他承认他卑鄙,给不了钟意想要的却又不舍得分手;
他承认他虚伪,他根本就是喜欢钟意。
牧鸿舟终于迎来一场迟到的审判。
第28章 ...
牧鸿舟把自己关在别墅里两天。
仅仅是两天, 他就快要崩溃。
钟意总是会从各个地方冒出来。
她有时在泳池边出现,漂亮的鱼尾巴到了岸上变出两条细白的腿,湿淋淋地看着他;
她有时躺在大提琴书架上, 纤细的小腿翘在半空, 晾干她新涂的指甲油。一本正经地看《西方建筑史》,却又在他经过时从书本后面探出一双漂亮水润的眼睛,故意用很懵懂的声线背诵露骨的情诗。
有时能从厨房看见她,她站在光下, 把那一点红尘照得更亮。她捏着一把水果刀,专心致志切桃子时嘴唇不自觉嘟起来一点,她不知道那盘水蜜桃根本没有她的嘴一半可口。
牧鸿舟在每一个不经意的虚无里勾勒钟意的轮廓。
睁开眼睛看不见她, 可闭上眼睛全都是她。
他可以控制身体停止酗酒,但是无法操控意识终止思念。
多方电话如潮水般打来。他从A市离开后,短短两天内以牧鸿舟为主机的系统运转失周。
助理将这两天漏掉的行程穿插挪后, 见缝插针,接下来几天他几乎没有喘口气的时间。教授在四十八小时前建议他好好养一养病, 今天便提醒他记得晚上六点的研讨会。邮箱里躺着几十封未读信函。
牧鸿舟却在这种密集的督促中得到片刻喘息。他近乎自虐地在别墅滞留两天, 如今终于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逃离。
牧鸿舟在候机室回复完客户邮件, 即将合上电脑时脑中灵光乍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他记起来钟意有个邮箱。
钟意的邮箱带有工作性质, 不会轻易注销, 并且她平时玩游戏什么的也大多数绑定的这个邮箱。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肝了那么久的游戏,暂时应该不舍得抛下。
牧鸿舟迅速注册一个新的小号,在收件人里输入钟意的邮箱账号,拿出比审合同还要严谨的态度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没有输错。
屏幕上的光标下落至在正文撰写的开头。牧鸿舟刚才势如破竹的速度在这里瞬间变得温吞犹豫,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几个文字又删除,笨拙地反复了好几次。
最终,他只拘谨地打下一句:早上好。
牧鸿舟不知道钟意所在的国家处于哪个时区,她那边可能是除了早晨八点以外的任意时间。
他拿不准,犹豫再三,在底部弹出的时间框内选择了八小时后定时发送。
一天之中能够称之为早上的时间范围在六点至九点,他的命中概率只有可怜的八分之一,而钟意能打开这封邮件的概率更是未知。
但是当他看见屏幕上显示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时,心头一捧血再度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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