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最起码他的消息还能发出,最起码他们还有一线通道。

即使只是一根极细的单箭头,也成了牧鸿舟的吊命蛛丝。

他蹲在旷野的密林里,孤独地坚持一场看不到天亮的盲狙。

登机提示响起,牧鸿舟合上电脑,踏着朝阳缓步离开。

-

【早上好。】

一封简短的中文邮件在大段英文信函中格外突兀,却又理所当然地列在那里,钟意每天早上查看邮箱时都会收到,不知不觉已经持续了三年。

还记得收到第一封早上好的邮件那天,当时她切熏肉的餐刀略一停顿,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

在外语环境中说母语的感觉很微妙,有点令人羞耻的兴奋。短暂的奇异感过去后她的视线移向发现人信息,对方的邮箱名字是一堆乱码,她只能从文字内容和@后面的邮箱运营公司推断这人来自国内。

钟意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陆渐屿在搞鬼。

她给他发过去一个问号,对面过了一会儿回过来一堆感叹号,上蹿下跳地要来找她。

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疯癫白痴味迅速让钟意把陆渐屿的可能性降低至零。

像他这种隔天一打鸣三天一开屏的花孔雀,怎么会发这种闷骚的邮件。她想太多了。

钟意没有回复,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进一步动作或者主动放弃。但是他真的既无聊又坚持,每天早晨八点发来一句“早上好”,若不是偶尔会加上一两句人话,等于一个没有感情的报时机器人。

提早下班,抽空吃了根冰淇淋,排了很久的队。

新客户很难搞,今天又喝多了。

马上要离开这座城市,今天最后一次去那里看日出。

今年半个月的休假还没用,因为想不到该去哪。

......

说人话的频率不高,每次也就寥寥几句点到为止,像写日记给家长看,既想表现自己又怕适得其反似的小心翼翼。

钟意被自己的臆想取悦到了。其实她无意于探究这人是谁有什么目的,只是在母语缺失的环境里,偶尔蹿出来的几句中文流水账也能让人感觉到故乡的温热。

她推测这个人应该是个搞科研或者做生意的男人,并且业绩相当不错。

当然也有可能做金融或者银行,但是这两个行业比较看脸吃人脉,而他必然是那种长得丑因而沉默寡言的理工直男,爬山没人陪,被网红冰淇淋店坑了一次又一次,情商堪忧,脑子也不大好使。

钟意对号入座一番,对这个人毫无印象,大概是某个没有姓名的追求者。不敢向她表白,她走了反倒发起邮箱来。

对于以前的追求者,钟意大多都记不住,草包公子哥在她眼里是自动净化过滤的,陆渐屿那种花心大萝卜也不行。能记住的要么长得特别帅,要么长得特别丑。

特别帅的只有一个,特别丑的自然有自知之明不敢冒昧打扰。

钟意的邮箱就写在她以前的名片上,很多人都知道,其中不乏众多追求者。

这些追求者在她如日中天时前仆后继,在她家道中落时退散大半,随后她注销一切社交账号,国内能联系上她的人寥寥无几。

名片上其他联系方式都已经失效,但邮箱她还在用,然而那群花心公子哥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用发邮箱这种类似飞鸽传书漂流瓶的老套手段追女生。

他们没有这份闲心,哪怕对之前正风光的钟家千金也没有这份连续三年一天不落的耐心。

遑论现在的钟意沦为众矢之的,如丧家之犬般逃出国的笑话据说在圈子里传了很久很多个版本。

当年钟家丑闻在热搜头条上扎扎实实登顶一周,钟连海跳楼的模糊远景图和不知道哪找来冒充钟家千金的照片被众媒体拿来添油加醋看图说话,情节精彩煞有介事。

网民恨不得冲上陵园把钟连海拖出来鞭尸,许多人扬言要杀了钟连海的孽种让他断子绝孙,否则众怒难填。

钟意觉得好笑,那么多人恨不得她死,却连想杀的人的名字外貌甚至性别都不知道。

拜托,老掉牙的迷信诅咒都得有个生辰八字吧。

徒生几分悲惘,钟连海把她保护得滴水不漏,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他终究会有那么一天?

如今想起这些事情,钟意已经很平静。偶尔身边有人谈起三年前那件发生在亚洲大国的著名洗钱案,父亲的名字以拆开重组或谐音的形式出现在即兴冷笑话中,钟意甚至能够配合地微笑着轻抿一口下午茶。

她能平安富足地活到今天已经是不可多得的侥幸,所谓的尊严与名誉都是诗人头上的礼花,一夜春风满梨棠,而她活得寂寂又苍茫,很散漫地窝在凛冽寒冬,懒得将四季指针拨向下一个春天。

钟意打着呵欠,如往常一样在七点半的早餐时间查看邮箱,今天那封邮件排在未读列表第三名。

她点开,又是一句干巴巴的早上好就没了。她顿时有些兴致缺缺,把手机放在一边,往吐司上抹果酱。

上周对方冒了几句人话,说分公司的经理突发疾病,他代替人家去国外出差几天,就当是今年的休假了。

钟意看完哑然失笑,第一次见有人拿出差当休假的,并且还是替别人出差。工作狂到这个程度,简直跟牧鸿舟有得一拼。

这个名字骤然间出现在脑海,钟意微怔片刻,神情转淡,按下右上角的关闭,开始处理其他未读邮件。

她一边写上午的会议提纲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沾满果酱的吐司,避免让果酱把化好的唇妆弄脏。

味蕾在得到香甜满足的同时释放三年前的记忆,牧鸿舟第一次在她家过夜后的早上,笨手笨脚地把两片吐司烤成了硬纸壳。

那个曾经连吐司都不会烤的笨蛋如今以一副精英大佬的模样频频出现在大众视野。

财经新闻里他被镜头拉伸过后依旧英俊年轻的脸庞,商业访谈中他圆滑有度的谈吐,娱乐八卦里他真真假假从不回应的花边新闻。

舟翼科技在去年上市华尔街,牧鸿舟一举晋升福布斯前列,在一众老成沧桑的老牌企业家中,他过分年轻帅气的脸扎眼至极。

虽是商界人士,但围绕着他的话题从未减少,大牌明星也未必有他那样的人气,他越是低调越是有人想要深挖,他的才华,他的身世,他的感情。

舟翼科技推出配有AI载体的神经传导投影设备,用户即使相隔千里也可以像面对面一样和对方交流互动,这对于无数为情所困的异地恋情侣们来说实在是一味救命解药。

产品发布会上,记者突然向董事长提问:“请问牧总设计这款产品的初衷是什么,因为您和爱人是异地恋吗?”

这种先入为主的狡猾问题向来难不倒牧鸿舟,可这时他却仿佛在失去了语言系统,密集闪光的镜头诚实记录下他瞬间黯然僵滞的面容。

身旁助理对该记者投去警告的眼神,目光示意下一个提问。

牧鸿舟重新拿起话筒,他短暂地卸去世故的面具,露出寻常二十四岁的年纪该有的青涩,真诚而无措地:

“我一直在找她。”

舆论爆炸,碎了一地少女心,炸出一片尖叫声。

黄金单身汉竟是痴情小狼狗?迷妹们羡嫉掺半,纷纷猜测这究竟是一起失踪谜案还是一出虐恋情深,顺藤摸瓜深扒再深扒,直到有人爆出几张牧鸿舟大学期间的旧照。

他在人声鼎沸的篮球场接过一个双马尾女生的矿泉水,后来他们出现在校园僻静的操场和林荫道上,女孩娇软身躯趴在他背上,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只从他头顶露出一双极漂亮的猫眼,眼尾愉悦地勾起,在暗夜里水光潋滟。

钟意深感青春年华易逝,过了二十五岁开始不说皮肤,心态崩得厉害,总担心哪天早晨起来冒出一道鱼尾纹。

小孩子喜欢偷穿大人衣服,其实大人更爱装嫩。钟意买了一大堆学生制服裙,誓要把青春的小尾巴再扯长一点。

那天她心血来潮,扎了个双马尾配新买的水手服裙子,进了实验室收到两束来自中|国留学生的热烈目光。

她还当自己装嫩翻车了,结果那两个留学生率先忍不住地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师姐,您以前去过S大吗?”

钟意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们话背后的含义。压下心头微震,她笑答:“我本科也在这里,没去过S大。”

她不知道牧鸿舟如今的名气已经大到连那么久以前的短暂露面都能被扒出来的地步。

国内版块的新闻推送里时有出现的名字,实验室里两个师妹仍旧好奇的打量,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涌上来的回忆碎片。

牧鸿舟以各种钟意愿意或者不愿意的方式存在于她的生活当中。

三年了,钟意漫不经心地想,物非人也非了,身边的一切都和三年前不同,只有那封早安邮件,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每天早上八点整。

她一开始一直没回,对方还一直在发,到了后来她想回点什么又担心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默契,干脆一点回应也不给,看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这个人固执得可怕,一发就是三年,没有回应的“早上好”说了一千遍。

钟意多少能从中看到一点曾经的自己的影子,她以为持之以恒总能水滴石穿,其实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独角戏。

她觉得这个人行为滑稽而令人费解,大概牧鸿舟当年也是这样看她的吧。

她不闹了,她离开了,大家都落得清静舒心。

钟意放下刀叉,喝完一杯早茶,起身去厨房把沾着果酱和面包屑的盘子放进洗碗机,含着漱口水去卫生间补妆。

粉饼盒子啪地盖上,镜子里站着的女人眉如墨画,眼角飞花,一袭月白色刺绣短裙贴着姣好身段,腰部掐着细细的暗金丝线,包臀裙摆长至膝盖。

偏中式保守的一套礼服裙,钟意硬是把它染上几分妖娆妩媚。

实验室最近引进了来自中|国一家公司设计的交互平台,虽是新公司但实力强劲,据说最近被某大集团收购,前途光明,小作坊顿时财大气粗起来,远赴重洋做一回东道主,全然包揽下今晚与学院交流宴会的所有开支。

钟意在客厅的食盆里倒好足够的狗粮和清水,从衣帽架上取来大衣,裹住单薄礼裙,开门迎接料峭春寒。

从家门走到院子的路上,她从挎包里一个小隔层内取出一枚钻戒,推进左手中指的第二个关节内。

戒指已经戴了快三年,外圈都磨出花了,上面小小的钻石摇摇欲坠。

钟意考虑要不拿去抛个光,再把钻石加固一下,可转念一想这么便宜的戒指,本就是随心买来做戏用,不如抽空去商场买个新的。

她疲于应对各种各样的追求告白,西方人大胆,即使她一点暧昧不给也架不住人家血气方刚的热情。话轻了没用,说重了反倒显得她很没有礼貌。

于是她花费一些钱财为自己伪造一个订婚的身份,旁人搭讪时假装不经意地向对方展示自己手上的钻戒,管他英国是真绅士还是假绅士,总之,钟意巧妙地利用道德作弊,解决了很多麻烦。

出门正好遇见遛狗回来的伯朗太太。伯朗太太很热情地向钟意打招呼,并告知目前有两个人有买房的意向。

钟意即将毕业,毕业后自然不可能在这里住着,这里靠学校近,同时离繁华区远。

她正在着手搬家,这栋房子本就是方便上学买的,留着无用就卖掉,而即将搬去哪里又是一个问题。

简历投出后收到很多offer,可是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决定好几个月后将要去哪家公司就职。又或者说,其实她还没有做好在英国长期定居的准备。

她的根不在这儿,也没有遇到一个可以互相慰藉依托的灵魂伴侣。

她没有办法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永远地生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看见戒指的牧鸿舟:我绿我自己

钟意:丑男,爬

第29章 ...

走过古木参天的林荫道, 雕廊壁刻的灰白色建筑静静地矗立在前方地表。大胆繁复的浮雕在墙壁上呈对称式分布,凹凸曲态的墙面具有强烈的光影效果,更衬得顶部的圣像熠熠生辉。

经典的巴洛克建筑, 堆砌得恰到好处, 叛逆又不失端庄。

建筑学院理工楼修建至今几百年历史,经历两次世界大战的沧桑巨变,依旧保持着中世纪的华丽与神秘。

穿过淙淙喷泉,钟意拾阶而上, 理工楼门口廊柱上的白鸽嘴里衔着几簇崭新的橄榄枝,这是有贵宾来访的欢迎讯息。

今天是本周最后一个工作日,照例在早上九点举行小组会议。钟意推开门, 教授一直待着的座位空着,旁人说他作为实验室负责人,前去迎接平台开发公司的来宾了。

钟意点头, 去到她的工作台接着写论文初稿。

早上经由伯朗太太介绍,钟意加了那两个有购房意向的人的联系方式, 现在就有电话打过来了。

她把电脑锁了屏, 拿着手机去了洗手间。

教授将近八十高龄, 仍然活力非常,对来自东方的英俊男人有一种好奇的善意打量, 而当得知对方正是舟翼科技集团总裁时, 欣赏更甚, 热情地带着人参观实验室。

牧鸿舟从下了飞机开始就有一种莫名的忐忑。

这很奇怪, 他这次压根都不是来谈生意的,而是前不久收购的新公司和一所英国top学院有合作,市场部负责人突然住院,他想着索性借此机会休个假, 就代替前来了。

其实负责人病了完全可以由其他任何一个人代替,只是牧鸿舟当时看到合作院校的名字时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那是钟意本科就读的母校。

他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来的,世界名校几百上千所,钟意可能存在于其中任何一所,他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

钟意和他吐槽过多次伦敦的气候,一年到头湿哒哒,雨总是要下不下的,一下就是几个月,冷起来和热起来都像是把钝刀子在割一样。

食物也难吃,茶点倒是不错,可惜全是德法意的舶来品,英国本土那点讲究全使在填不饱肚子的东西上了。

她疯狂吐槽个没完,却又不准别人说它的坏话。

牧鸿舟问过张明很多次,钟意是不是去了英国。张明不作答,只道:“地球就这么大,我相信牧总要找一个人总能找到。不过,找到了,然后呢?”

然后呢?钟意那样果断的人,敢爱也敢恨,一旦放手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牧鸿舟身价今非昔比,却比那天在咖啡馆里更加狼狈。

不是没想过动用一些非正当手段去寻找钟意的下落,可他有手段,方家也不是吃素的,哪能让他得逞。

牧鸿舟碰了几次钉子,没面子不说,还险些被人家抓住把柄。舟翼为此吃了几次闷头亏,不得不向方氏割地赔款。

实在有些窝囊,但一想分红的大头是钟意,牧鸿舟又割肉割得毫不犹豫,上赶着送钱。

助理干瞪眼数次,直道方氏的人会下蛊。

只有牧鸿舟知道,下蛊的人不姓方,姓钟。

春季的尾巴,伦敦的雾气渐渐消散,空气还是湿润,习惯了四季分明气候的肺部乍然涌入大量水分子,牧鸿舟有些闷闷的不适,体内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怕不是条蛊虫。

牧鸿舟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个玩笑,嘴角噙了一抹笑。

或许是想到钟意在这里待过四年的缘故,牧鸿舟神态放松,十几个小时的远洋交通也不觉疲惫。

本来在会宾室相互认识简短洽谈一番就可以去宾馆休息,但这位教授热情邀请他去实验室做客,牧鸿舟一个人在宾馆也没什么事做,就答应了。

进门七八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牧鸿舟神色平静,经过他们时回以真诚微笑,实则注意力都放在与教授的交谈上,一张脸也没记住。

“牧鸿舟诶,真是他!”

“Yi呢,她怎么不见了?”

“好像去洗手间了,不会这么巧吧......”

牧鸿舟隐约听见身后的议论声,钟意这两个字无论哪个单拎出来都能刺激他的神经,他脚步一顿:“......Yi?”

教授落空半步,转头询问他是否自己刚才的叙述没有表达清楚。牧鸿舟回神,向教授致歉,跟上他的脚步,两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宽敞的实验室里八张独立工作台,一眼望去一目了然,三个人待在自己的位置,四个人两两分组在一起合作讨论,只有一个人不在。

牧鸿舟推测应该是暂时离开,因为那张桌子上的电脑还开着,并且锁屏画面看着似乎有些熟悉。

绵绵悠悠的云层,海平面上销金碎玉般的点点浮光,褐色礁石和底部偷生的野花,沙滩上一圈脚印。

牧鸿舟极少进那栋别墅,但是经常去外面的海边。他记得海面每隔多久涨潮一次,记得从早晨到黄昏的阳光洒在上面的光影变换,记得那个巨大的能躺下好几个人的平整礁石。

脑中反复印刻成型的场景和此时随意一瞥的画面重叠,牧鸿舟眼前似有白光炸开,他一阵头晕目眩,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是巧合吗,海景图不都是阳光沙滩水,是他过度想象了吗?

可是一旦蹿出来某个想法,潜意识就会自动将一切线索都往上靠。阳光像,礁石像,连那一圈深深浅浅的脚印也像。

牧鸿舟慢慢走过去,电脑边放着一些模型和图纸,会议笔记本内页上那几朵摸鱼的山茶花生动饱满。

抽屉拉开了忘记关回去,里面叠放整齐的资料旁边摆着一溜儿外壳精致的瓶瓶罐罐。唇膏喷雾护手霜,还有一些别的,但是牧鸿舟不怎么认识。

记忆跟着血液一道逆行,牧鸿舟几乎失去呼吸的本能。

冰冷寂静的实验室,他的心脏被架在火上炙烤,漫天火光都映着钟意的笑与嗔。

“请问,刚才这里坐着的是哪位?”牧鸿舟艰难地喘了一口气,问道。

“Yi!”那个斜对面的女生心直口快,说完有点心虚地看了牧鸿舟和教授一眼,把头转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转回来:“师姐中文名叫钟意。”

牧鸿舟摇摇欲坠,三年来的折磨和等待在一瞬间化为粉齑,他有点飘忽茫然地:“她在哪里?”

“洗手间,应该快回来了吧。”另一张亚洲面孔的女生答道。

她们有点激动地对视一眼,对牧鸿舟说:“你认识她吗?”

牧鸿舟的声音像是黏住了出不来,他轻轻点头,稳重自持的人设岌岌可危:

“认识。”

何止是认识?

湿润空气像一张透明的网裹住他的呼吸,牧鸿舟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他闻到一点茉莉的香味,从鼻腔入肺,发酵出梅子酒的醉意,最后呼出时只有一层清浅的雾气。

多久了?

三年零两个月,再次闻到她的香味,牧鸿舟控制不住地心脏狂跳,后背发热出汗,神经像交互错开的电线一样瞬间炸开。

钟意真的在这里。

她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很讨厌伦敦的天气嫌弃英国的食物吗?

她还有多少口是心非的话?

那一瞬间牧鸿舟开始恨她。他在国内过着苦行僧般的日子,失魂落魄得像条野狗,而钟意悠闲自得地待在象牙塔里,画花赏鸟,每天打扮得光鲜亮丽。

牧鸿舟在钟意的椅子上坐下。

他坐在那里等,他心想只要钟意回来让他看一眼,和他说说话,不要赶他走,他什么面子都不要了。

他开始设想待会儿见了面,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想了很多句话很多种情形,最后却从打完电话回来的教授那里得知,Yi家的狗突然有点狂躁,她临时请假回去处理了。

牧鸿舟满腔热血一点一点冷却,教授见他状态不太好,问他要不要去酒店休息。

牧鸿舟点点头,疲惫起身。

从理工楼出来,教授多少从他前后种种态度中嗅到几分不寻常:“需要我向她转达你来访过的消息吗?”

“不用,”牧鸿舟当即否决,他顿了顿,“今晚的宴会,她会来吗?”

“作为实验室的代表,她自然在受邀之列。”教授笑了笑,“我想她会来的。”

-

芽芽的青春期虽迟但到,钟意急匆匆赶回去看见院子里一堆打翻的花盆,全是她费心劳神好不容易才养起来的名贵种,泥土溅得到处都是,被咬破的游泳圈扁塌塌地挂在秋千上。

钟意气得大喊它的名字,罪魁祸首终于浮出水面。

芽芽慢腾腾地从游泳池里钻出来,浑身金毛湿哒哒地贴着,像个穿了紧身衣的胖子,嘴里叼着钟意上周刚买回来的限量高跟鞋,鞋带已经被它咬断了。

钟意扶着墙差点昏迷。

房子在临近售卖之际突然遭殃,钟意想吃人的心都有了。

她把狗拎出来让它举起爪子站着,气急败坏地,像泼妇一样捏着报废的高跟鞋狠狠骂了它一顿。

钟意打了家政电话请人过来打扫。十五盆花直接去世九盆,沙发和地毯被抓得掉皮起毛,从毁灭程度来看只能白送给下家了。

她每往计算器上多摁一个零就瞪狗一眼,芽芽没精打采地往狗窝里一趴,一个下午都拿屁股对着她。

折腾完已经到了傍晚,钟意要出门了。她给芽芽脖子上套了狗链子栓在一楼楼梯,它立刻可怜起来,狗眼睛往外淌水,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碰瓷。

钟意磨着后槽牙,又把链子取了,把它提溜到二楼厕所。

“我今晚回来要是看见你踏出厕所门半步,”她弯着眼睛笑容温和,“明早我就炖狗肉吃。”

钟意长发一甩出了门,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没有迟到。教授站在门口,见到她时眼里泛起一点笑意,问她狗怎么样了。

钟意作头痛状,表示当妈都没这么操心又气人。说的好像她当过妈似的。

交际对钟意而言轻而易举,她容貌姣好谈吐流利,今天算是异国遇见一堆老乡,一时没忍住就喝得有点多。一圈走下来,钟意感觉有些头脑发晕,揉着太阳穴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待着。

她还没歇上一会儿,便听见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雄性的荷尔蒙气息朝她逼近。

钟意缩了缩脖子,莫名有点紧张的压迫感。

她暗中翻了个白眼,估摸着那人快到了,伸出左手从一旁的吧台上取了一杯香槟,灯光恰好照在中指的钻戒上。

钟意主动转过身,扬起一个疏离的微笑,却在看见来人时将烂熟于心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

牧鸿舟站在距离她一米远的地方,眼中神情变幻莫测晦暗不明。

蓝黑色西装布料挺括剪裁得体,衬得他好像又更高了些,也更帅了一些,轮廓深邃,肩宽腿长,即使站在一众西方面孔里也十分显眼。经典格纹领带平整地系着,从肩膀到胸口绣有细细的暗金线图纹,翻领处别了一枚精致的蓝宝石胸针。

看得出来穿衣品味相当不错,但是好像有点骚过头了。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会面而已,倒也不必搞得这么隆重。

说实话还是露膀子露腿的球服比较适合他。

钟意看见牧鸿舟的那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在做梦,蜷起指尖掐了一下掌心的嫩肉,在短暂的混乱过后,她收起脸上的笑,转身就走。

牧鸿舟立刻追上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钟意嘶地抽痛一声,皱眉看着他。

牧鸿舟一颗心也跟着皱成一团,讷讷地松开手,发热的眼眶近乎痴迷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这错过的三年一并补上,他死死地盯着她,生怕一眨眼人又不见了。

真的是她,钟意。

对视的短短五秒钟像一部压缩的电影,从他们初遇到离别,一千多个日夜陪伴相处的记忆从身体里撕扯出来,浸成连续不断的胶片,每一帧场景都历历在目。

牧鸿舟固执地坚信这部电影没有拍完,他孤零零坐在那里等啊等,终于等到女主角回来的这一天。

他努力做出轻松的姿态,但紧绷的下颚早已将他出卖。喉结紧张地上下咽动,他的声音很轻,生怕吹破了泡沫,他说:“好久不见。”

说完就开始后悔。

俗气老掉牙的开场白。

“这公司你的?”钟意说。

“嗯,前段时间收购的,这家公司在AI开发方面很有实力......”说着感觉好像有点卖弄,钟意不爱听这些,牧鸿舟话头打住,转而道:“你在葛斯教授的实验室吗?”

钟意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他十分做作的胸针和腕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说呢?”

“抱歉......”牧鸿舟下意识道歉又止住,钟意很讨厌他说对不起。他就又着急解释:“我来英国之前不知道你在这里。”

“现在知道了。”钟意咬了咬牙,再度挂上客套的微笑,朝他举起香槟,“牧总不远万里前来我们学院做客,我敬您一杯。”

杯口贴着下唇,她垂下眼睫,像是自言自语般故意说给他听:“喝完了就可以走了吧。”

她小声的咕哝像一颗颗圆润可爱的珍珠弹在牧鸿舟的耳膜上,那一瞬间他几乎喜极而泣。

钟意一点都没有变,从外表到内里,小动作和微表情,说话时自然而然的骄傲,和颜悦色的表情下偷偷嫌弃的吐槽,又娇又坏。

她刚才悄悄朝他翻了个白眼,他看到了。

刚才的场景和三年前重叠起来,牧鸿舟有一种时光倒流的幸福感。钟意还站在原地,这回换作他拔足狂奔。

牧鸿舟的心情刚刚起飞,却在看见钟意手上的戒指时瞬间凝固,而后狠狠地跌了下去。

左手中指。

她订婚了?

牧鸿舟心头蹿起的火刚刚烧旺,从天而降一盆冷水将其瞬间浇灭,冒起惨淡的白雾,嘶嘶地呻|吟。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钟意,眼神焦急而受伤,迫切地需要她一个解释,告诉他这不是真的,戒指是她自己买了戴着玩的,她没有未婚夫......

牧鸿舟呼吸沉重,钻石的光芒变成一把针刺进他的心脏,胸口像漏了气的风箱,抽痛得厉害,但正是这份痛让他意识到钟意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

哪怕现在已经不属于他。

钟意不做解释,反而用戴着戒指的手晃了晃酒杯:“我已经喝了哦,牧总这是不给我面子?”

牧鸿舟端起酒杯一仰而尽。

钟意歪了歪脑袋:“按本国传统,不守信用的人是不是应该自罚三杯?”

牧鸿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从旁边吧台拿酒,喝完一杯放回去拿下一杯,连续三杯白兰地在一分钟之内进了他的肚子。

一缕琥珀色的酒液从嘴角溢出,流经他上下起伏的喉结,最终没入衣领,将他的领口微微浸湿一点。

“什么时候的事?”

牧鸿舟把第三个空掉的酒杯扔回吧台,带着几分放纵的醉意上前再度抓起钟意的手腕,像看着什么脏东西一样死死地盯着那颗穷酸老土的破戒指,血色慢慢从眼底涌上来,声音嘶哑:“他是谁?”

“和你有关系?”钟意的眼神略带警告,“反正不是你。”

“什么时候的事?”牧鸿舟仍旧抓着她不放手,自虐一般地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订的婚?”

“快三年了,关系和睦感情稳定。”钟意有点心虚地偏过头躲避他的眼神。

这戒指粗糙得经不起细看,牧鸿舟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看出猫腻来。

牧鸿舟半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钟意在沉默的尴尬气氛中回过头看他,他竟然哭了。

一米九的成年男人,西装笔挺身家百亿,红着眼睛低着头,因为她一句谎言哭得肩背抖动,泣不成声。

温热咸苦的液体滴落在她的手指,几乎要将那颗小小的钻石烫化。

天呐。钟意心想,天呐,这个傻子啊。

迟来热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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