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圣诞快乐。”钟意很开心地笑出来,在他修剪整齐的发梢上轻轻揪了一下。

两人和寻常小情侣一样压了一段马路,然后去看电影。

“换一部吧。”牧鸿舟说。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看漫威么?”

“看过了。”牧鸿舟把目光指向旁边的电影, 挑着评分高一些的爱情片,说:“这个吧。”

钟意抬眼看他:“看过了?和谁看的?”

“室友。”

钟意哦了一声,问:“结局是什么呀?”

“你人物都认不全,知道结局干什么?”

“我就想听你说。你说啊。”

牧鸿舟说不出来,因为他根本没看。

其实今天难得抽空出来逛街,他是想把这一部给补了的,但是钟意不喜欢,每回和她一起看科幻战争类的电影,她不是看到一半睡着了就是蹭着他小动作不断。

“说不出来就是没看,你就是撒谎,你就是照顾我的口味迁就我呗。”

钟意捧着他的脸揉来揉去,在他下巴上啃了一口:“直说啊,笨蛋。”

最终没有看漫威也没有看爱情片,选了迪士尼,排队检票时前后一群活蹦乱跳的小朋友和他们的家长。

钟意看得有些恍惚,上一次父母带她出去逛街看电影,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母亲逝世之后,钟连海带她来到S市,房子变得很大很空,偶尔几次和钟连海出去玩,身后都跟着十几个保镖。

记忆中的游乐场和电影院是没有人的。钟意原以为它们本就是那样,长大了才知道是钟连海的安排。

碧海刀光剑影的发家史里,她安然无恙地长大,像一株养在温室的玫瑰,不知外界风雨,不晓人间疾苦。

牧鸿舟以为钟意又会像往常一样,他甚至估摸着时间过了三十分钟,便悄悄抬起了手肘准备抵挡钟意的小动作。

但是钟意看得很认真,屏幕上鲜亮的色彩在她黑白分明的瞳孔里跳跃闪烁,笑起来时眼睛弯成两道月牙,连扑动着的睫毛也灿烂起来。

看完电影出来,钟意伸着白净的手掌在牧鸿舟面前晃来晃去。牧鸿舟把她的手腕抓住:“又搞什么?”

“我要把你冻住。”

钟意笑嘻嘻地,尾指在他手心勾了一下,勾得牧鸿舟手指一软,她顺势和他十指相扣地走了起来。

牧鸿舟低头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指尖却微微收紧了些。

“我要吃冰淇淋。”钟意站住了,拉着他不让走,眼巴巴地看着不远处的一家冰淇淋店。

牧鸿舟心想冬天怎么会有冰淇淋卖,下意识地拒绝:“太冷了,吃点别的吧。”

“不行,”钟意很坚持,“你上回欠我一个冰淇淋,不要赖账。”

经她提醒,牧鸿舟隐约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可是那都已经多久之前了,和现在的季节能一样么。

“下次吧,今天零度,你也不怕感冒。”牧鸿舟刮了一下她红红的鼻头,后知后觉道:“你已经感冒了?”

“你的下次堆起来能列个清单了。”钟意有点泄气,算了,她也不是真的想吃,“那走吧,我还懒得排队呢。”

牧鸿舟拉住她,对那次放她鸽子的事情感到心虚:“那就买个小一点的吧。”

钟意白他一眼:“晚了,我现在又不想吃了。”

她执意不肯回头,牧鸿舟在路过麦记的甜品站时买了一个麦旋风:“这个不算冰淇淋......就当甜品吃吧。”

钟意没好气地接了,舔勺子的时候嘴角勾起来一点口是心非的笑。

从电影院出来,大街上一片红澄澄的喜庆,宽阔马路边上岔着一条小巷子。一个大爷站在巷子口,推着小摊车卖红薯。

车头挂着个破旧的喇叭,摊子上架起一个小炉子,香甜的白雾蒸汽和带着浓重口音的吆喝声一起传过来。

“又香又甜的烤红薯~”

钟意学着那喇叭里失真到爆破的方言说了一句,学得很不像,说完她自己都笑了。

牧鸿舟也被逗乐了,控制不住地扬起嘴角,控制不住地觉得钟意土得可爱。

“我没吃过烤红薯,”钟意收了笑,抬头看着牧鸿舟,然后很做作地移向别处,“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牧鸿舟看了她一眼,说:“等着。”然后就走过去了。

一会儿他回来,手里拿着个纸袋。钟意的手揣在兜里,鼻子凑过去闻了闻,烤得金黄的红薯外皮微微焦脆,那么大一只躺在纸袋里,散发着很陌生的香甜。

“怎么就买一个?”

钟意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出来,戴上一次性手套开始撕红薯皮。吃了一口,香得快要开花。

“我不太爱吃这个。”

钟意瞪着他,像是在看什么外来物种:“你的味觉失灵了吗?”

她掰下来一块红薯,烫得手指眼眶一起红,递给牧鸿舟,眼睛红红地命令他:“你吃,特别甜。”

她把皮撕了,踮着脚,又往前递了递,送到他嘴边。牧鸿舟眸光微闪,就着她的手吃了。

牧鸿舟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吃别人手里送过来的东西,心跳得很快,“失灵”的味觉忽然苏醒,红薯的甜味从舌尖一路烫进胃里。

钟意第一次亲手给人喂吃的,手心里还有几分余温。她捧着剩下的大半个红薯,不知是牧鸿舟吃东西的表情还是手里红薯的香气让她这样出神。

寒冷又热闹的平安夜,钟意和牧鸿舟站在安静的小巷口吃很便宜的烤红薯。

在牧鸿舟买给她之前,钟意不知道五块钱也能吃到这么甜的东西。

-

他们在酒店套房里忘情地接吻。牧鸿舟把钟意脑袋上红彤彤还挂个小圆球的圣诞帽摘掉,把她洁白光滑的下巴从围巾里解救出来。

房间里开着暖气,牧鸿舟冰凉的指尖触上那一截细瘦的腰身时,钟意抿着的唇裂开一道口子,有细碎的嘤咛溢出来。

她脖颈绷起如一弯白玉,纤长的睫毛跟着上眼睑垂下,在眼下映出两道阴影,被头顶的灯一照,如蝶翼般轻轻抖动着。

窗外忽然开始打雷,两人俱是一惊,慌乱动作间双双倒在床上,不知怎地按到了墙上的开关,室内瞬间暗下来。

闪电每隔几秒到达一次,他们在间断的白光里看清对方的脸,亲吻对方的唇。

一束强烈的光芒从青黑色的天幕劈下,打在窗户玻璃上,显出了软榻上两道拥吻相缠的身躯。

钟意像一尾被抛至岸上的鱼,急切地寻找水源。雷声把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很好地遮盖,无数情愫在漆黑夜色里蔓延滋生。

只有当闪电照进来的时候,她才能看见牧鸿舟发梢下的汗水,隐忍绷紧的下巴,还有贲张鼓起的臂肌和背肌。

窗外,银白闪电来势汹汹,将云层一遍又一遍地击穿。绵软的云层在电闪雷鸣间不住颤抖,滴下眼泪,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变成瓢泼大雨,整片大地都被浸透了。

最后钟意和牧鸿舟相拥于床榻,在浅淡的雨水味中沉沉睡去。牧鸿舟依旧把她圈在怀里,于是这天晚上钟意很乖地没有抢被子。

第二天醒来发现怀里发热,牧鸿舟低头看见钟意泛红的脸颊和脖子,红得不太正常。伸手往她额头一摸,她发烧了。

钟意半坐在床头,眼睛要睁不睁地,看起来很没有精神,一张嘴还在不停地絮絮叨叨:“昨天我还是好好的,和你睡一觉就病了,牧鸿舟你有毒,我不吃你的药。”

牧鸿舟跑上跑下买回来退烧药,她死犟着不肯吃,火气也上来了,把药片和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扭头就走。

“你去哪!”钟意喊住他,嘶哑的嗓子破了音。

“我不是有毒么,那我离你远点,免得你中毒了。”

“你给我回来。”钟意拿空调遥控器扔他,使不上劲没扔中,遥控器掉在地毯上发出一道轻轻的闷声。

她艰难地爬过去把药片拆开往嘴里塞,咕嘟咕嘟灌下去半杯水,喝完咳嗽几声,抬手抹掉嘴边淌下的水渍,转头恹恹地看着他。

牧鸿舟无奈:“你到底要怎样?”

“我一睁眼你人就不见了,我以为你占完便宜就跑了。”钟意冷着脸,又窝回被子里。

“我给你买药去了。”

“现在知道了,但是你出去的时候应该留一张纸条或者发消息给我。”

钟意顿了顿,觉得纠结这个没什么意思,撩起眼皮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旁边的枕头:“过来陪我。”

“算了吧,我有毒。”牧鸿舟脚尖动了动。

“你非要在我生病的时候杠是吧?平时没见你废话这么多。”钟意说着又咳嗽几声,翻着白眼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心里疯狂辱骂牧鸿舟,提了裤子就跑,狗男人真不是东西。

没过一会儿,身旁的床垫陷下去一块,身后环上来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牧鸿舟把她的脑袋从被子里提上来,钟意不安地动了动,被他按了回去。

耳后低沉的嗓音带着热气,牧鸿舟把她圈紧在怀里的动作已经很熟练:“眼睛闭上,睡觉。”

钟意听得脸热心也热,恨不得反身扑过去把他吃干抹净。

然而也只是幻想。她拖着疲惫的病体,枕在牧鸿舟的手臂上很快就睡着了。

或许是昨晚空腹吃掉的那盒麦旋风,或许是酒店里过于激烈的纠缠,病情发酵一整夜,一片退烧药没有起作用,钟意发起了高烧。

她的脸颊变得通红,像一颗小火球一样缩在牧鸿舟怀里,牧鸿舟几乎要被烫伤,她反倒不觉得热似的,还无意识地一个劲往他怀里钻。

牧鸿舟一摸她额头就知道大事不妙,立刻把人从被子里薅出来穿上衣服,拍拍她的脸:“醒醒,钟意!”

钟意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她的衣服被牧鸿舟套得乱七八糟,她很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双手往前一伸抱住他的脖子,通红的脸颊埋在他的肩窝里,懒到不肯动。

“我带你去医院。”

一个高大的少年从酒店大堂的电梯里疾步走出,怀里窝着一抹纤细身影。

女孩手脚缠在他背后,像婴儿一样地被抱着,帽子后面的小圆球随着他的脚步上下颠动。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行人无不回头,却只看见女孩帽子下白皙小巧的耳朵和少年深邃的眉眼。

牧鸿舟在医院挂号拿药,走到哪里周围都投来无数道视线。钟意像只傲慢的考拉,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恨不得把分离的两个月时间一口气全补回来。

“你这样医生怎么挂水啊?”牧鸿舟终于忍无可忍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手松开,坐病床上。”

牧鸿舟把她嘴里叼着的温度计拿出来,上面的数字蹿到三十九度一,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钟意烧到这个程度了还有力气翻开包找镜子。她看了一眼就把盖子盒上了,从牧鸿舟身上爬下来,围巾拉高到鼻子,只露出一双泛着水光的猫眼睛:“你转过去。”

“又不是打屁股针。”

“我又不怕你看我屁股。你别看我脸,丑死了。”

护士给她涂碘酒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出于职业素养,护士熟练地扎皮带送针,药瓶往架子上一挂,说了句“有需要请随时摁铃”,便推着车飞快地跑了。

牧鸿舟把她镜子拿过来放回包里,在她身边坐下,没打针的那只手塞进口袋里,仰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我饿了,想吃啤酒炸鸡。”钟意想起来还没吃早饭,吞下去那颗退烧药搅得她胃酸发作。

“别想了,我去买粥,还是你更喜欢吃面?”

钟意扭头看着他,药瓶子里的水像是通过血管直接打到她泪腺,唰一下眼泪就掉下来了。

牧鸿舟被她吓到:“这也要哭?”

“我生病了!我需要食物和好听的话,你不要对我指手画脚。”

钟意越说越委屈,伸手去摸纸巾,纸巾盒空了,就去把牧鸿舟的风衣外套揪过来擦眼泪。

牧鸿舟看了也只能假装没看到,咬着牙说:“给你买炸鸡,啤酒真不行。”

“可以。”钟意的眼泪收放自如,立刻恢复了如常神色,除了那双兔子似的红眼睛,表情淡定得就像刚结束一场稳操胜券的谈判。

牧鸿舟觉得自己马上也要发起高烧。

发烧病人钟意吃着炸鸡和豆浆,美滋滋地坐在病床上挂水,前来更替药瓶的护士还送了她和牧鸿舟两只苹果。

牧鸿舟把苹果洗了切了,走到床边坐下,两人分着吃了。

医院的窗户玻璃上也贴了圣诞树和铃铛的贴纸,窗外下着纷纷扬扬的细雪。钟意嘴里果香四溢,有点想快点挂完水退完烧和牧鸿舟出去堆雪人,又想再多挂一会儿,多享受一会被他守护陪伴的时光。

两瓶水挂完,钟意在药物作用下困意渐涌,睡着之前盯着牧鸿舟看了一会儿,嘴唇微微翕张着像是有话要说,最终什么也没说,闭上眼睛睡着了。

钟意躺在一米宽的病床上,自发地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闷出了一身的汗,睁开眼睛时睫毛上都挂着水。

她从被子里爬出来,像是刚游完一千米,大汗淋漓,又累又舒畅。手机在床头柜上响个不停,旁边除了吃剩的果盘还放了张便签——

“几位院士造访学校,不好拒绝,对不起。

拜托护士给你准备了不辣的晚餐。”

字迹遒劲飘逸,写在这张不知哪里扯下来半截的纸条上实在浪费。钟意一边看一边接通了电话,还未开口便听得对方急切的语气:“钟小姐!方董他......”

“我外公怎么了!”

打电话来的是方知祝的私人医生徐礼,平时说话慢条斯理,如今这般急匆匆打来,说到一半却又噤了声。

钟意的心沉了下去。

“切除了四分之一的胃。”隔着两座城市,徐礼在电话里尽量使用保守的措辞。

事发突然,方知祝被送进医院时医生们都没想到病情恶化得这么快,切胃仅仅是第一步的尝试,后面还得遭罪。

钟意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话背后的深意,登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瘫倒在床上。她把手里那张便签捏成一团,泛白的指节上落着几颗温热的泪珠。

钟意狠狠把眼泪擦掉,翻身下床穿衣服穿鞋子,拎起包往外面跑:“他现在情况怎么样......我马上订机票,今晚就到A市......”

医院大厅回响着铃儿响叮当的旋律,钟意大病初愈,冲出大门,一脚踏进白茫茫的世界。

第22章 ...

钟意刚从一家医院出来, 不过半天时间又抵达另一家医院。她一不小心踩空了一级阶梯,很狼狈地摔在医院门口。

没有人抱着她,钟意摔倒后只能自己爬起来。她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和旁人怪异的目光, 一路横冲直撞奔至三楼内消化科。

手术室门紧闭, 上面亮着红灯,手术时间显示八小时零五分。高级病房区的走廊上空无一人,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让钟意的头又开始疼。

徐礼刚同专家组的医生们沟通会谈出来,看见站在手术室门口的钟意, 钟意也看见了他。

他快步走过去和她打招呼,钟意笑得很勉强。

短暂的尴尬沉默后,她开门见山道:“病理组织检测结果出来了吗?为什么突然发展到需要切胃, 手术成功治愈的概率有多少?”

她的声音很冷静,大衣袖口下的双手紧握成拳,细微地颤抖着, 嘴唇变得苍白,嘴角起皮, 呈现出轻微脱水的症状。

徐礼想拉她去旁边的长椅坐下, 拉不动。钟意眼眶通红, 很固执地看着他,索要一个哪怕并不可靠的回答。

他只好逐个作答, 艰涩道:“先生前些年的胃穿孔一直没好全, 胃壁被消化液侵蚀变薄, 癌细胞存在于胃下部至十二指肠的部分组织, 综合考虑做出了切胃的抉择,概率......目前还在观察,我们自然都是持乐观态度的。”

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详细讲出来又是一回事。听他描述手术内容几乎要了钟意半条命。

“手术同意书, 是他自己签的?”钟意尾音哽咽上扬,干涸的嘴唇不住颤抖着。

“是。”徐礼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斟酌着说:“方董本想手术后情况稳定了再告知您,但是......我认为您作为他的直系亲人,应当有知情权,所以冒昧打了这通电话。”

钟意坐在椅子上,浸满冷汗的手捂住嘴巴,不断有眼泪流经指缝,然后滴落进装着温水的一次性水杯中。

她根本不敢去想象当时的场景。年逾古稀的方知祝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胃酸和癌细胞正在啮咬侵蚀他的身体,而他的目光很平静地逐项扫过白纸黑字的条款,一如审批每一份生意合作时的谨慎自持,然后签下自己的名字,将身体的主权让渡给手术刀。

手术时间走到八小时四十分钟,门上的红灯转为绿灯,主刀医生走出来,脱下口罩露出一张汗涔涔的脸。

钟意倏然站起身,视线胶着在医生身上。

“病人出血量较大,目前还处于麻醉状态,组织切除后愈合期会比较长,接下来大概半个月的时间内都无法通过食管进食。”

医生的话诚实而残忍,钟意闭着眼,陷入一种痛苦的混沌,身心俱疲。

她很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方知祝的切口刚缝合,还在输血,原则上不太适合这个时候去探望,但是任谁看见钟意这副脆弱不堪的样子都不忍心拒绝她的请求。

医生点头,带她进去了,提醒她站在一米外的距离上。

方知祝比国庆时又瘦了许多,身体薄得像张纸,都没有把床单压出多少痕迹。上半身光着,插|满了管子,胸口下方的厚厚一层纱布还在隐隐渗着血,裸露出来的皮肤泛着缺乏生机的青灰。

钟意心痛得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

外公老了,他才六十七,还不到七十,却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

短短十分钟的探视几乎耗光了钟意所有的精力,她很虚弱地从里面出来,徐礼叫了她很多遍,她才恍惚抬头:“什么?”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钟意微怔,回哪个家?她原本有两个家,可是这两个家的主人一个身在国外行踪不定,一个躺在医院昏迷不醒。她现在好像没有家了。

她摇头:“我想留在医院。”

徐礼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忍地微叹道:“他特别嘱托我不要告诉你,若是醒来看到你来了只怕更会影响情绪。”

方知祝永远是优雅从容的,即使在接到方碧薇的坠机死亡报告时也仅仅折断了手中的凯兰帝钢笔,然后掏出丝巾缠住流血的手指,对来访的媒体说:“抱歉,这是我的家事。”

如今他以一种极不体面的姿态躺在病床上,胃被切去四分之一,尊严也不再完整。在“情况稳定”之前,方知祝是连钟意也不愿意见的。

徐礼点到即止,钟意又怎么领会不到他的意思。她试图微笑或者哭泣,但是嘴角发僵眼眶干涸,滔天的情绪被镇压在失灵的感官系统里。

“那这段时间里,等他睡着了我再来看他可以吗?”

“可以。”徐礼说着鼓励的话,“先生的心态一直很好,求生欲也很强,我们有最好的医疗团队和设施,请保持乐观。”

“嗯。”钟意很轻地应了一声。

她决定陪伴外公一起渡过或许很漫长的愈合期。

B市与A市相隔不远,一天就可以飞来回,她把那边的工作尽可能转移到线上,若是需要去到现场,提前半天买好机票就行,飞机上勉勉强强也能睡着。

钟意给自己做好了规划,徐礼把她送回方知祝家,看着二楼的灯亮起才掉头离开。

冬季的天黑得很快,银装素裹的世界在夜幕落下时黯然失色,罡风翻卷着雪片翻过矮墙高楼,击打在窗户玻璃上,很密集的呲拉呼啸声持续一整夜,第二天天明,窗户外侧结满了霜,纷扬的雪花失去自由,化作冻在金属框上的厚重冰晶。

钟意开着暖气也觉得很冷,把芽芽从狗窝里拎出来,抱着它睡了一觉,醒来时床上掉了满床的狗毛。

每逢秋冬芽芽掉毛就特别厉害,钟意以前从来不让它上床或者沙发,但是此时她弓着腰拿吸尘器嗡嗡嗡地吸狗毛,芽芽晃着尾巴在她脚边转来转去,哼哼唧唧地叫唤着,空荡荡的房子好像又恢复了一些生机。

-

牧鸿舟昨天走得匆忙,虽然留了一张纸条,但还是算中途跑路的行为,况且钟意还在生病,她醒来后必定要生气的。

果然,她直到第二天都没有理他。

牧鸿舟下了飞机,想起这件事,发微信问钟意:“烧退了吗?”

没有出现拉黑提醒,过了一会儿钟意回了一个字:“嗯。”

话越少说明气越大,牧鸿舟有点尴尬,硬着头皮道:“我要去A市一段时间,你注意身体,好好照顾自己。”

钟意骤然看见A市两个字,好像瞬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几乎秒回:“我在A市。”

牧鸿舟疑惑之际,钟意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开口便是:“牧鸿舟,我很想你。”

牧鸿舟:“......”

他耳背发烫,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钟意很快又说:“你到A市了吗?我想见你,我去机场接你好吗?”

牧鸿舟没有注意到她第一次使用了“好吗”这个近乎请求的语气。他拖着行李箱立在原地,在沙丁鱼罐头一样奔流的人群中显得高大又突兀。

愣了片刻,他说:“你不是在B市出差吗?”

机场出关的语音提示通过话筒传到钟意的耳朵里,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往机场的方向眺望:“你在机场是吗,你待在那里不要动,我现在马上过来找你。”

“......你找我做什么?”

“我开车过来,很快,最多只要一个小时就可以到。”

最多一个小时。让我见见你,让我抱抱你。

“你疯了?一个小时你开火箭过来吗?”牧鸿舟惊呆,不知道她又要搞什么名堂。

钟意好像在下楼,蹬蹬蹬地跑,她的呼吸频率很快,很急促地喘气。

牧鸿舟闭了闭眼,走到一边人少的地方低吼道:“钟意,你别胡闹!”

钟意被他吼得踩空了一步,跌坐在楼梯上,尾椎骨很尖锐地刺痛一瞬,攒了一天的眼泪全部掉下来了。

她大声地吼回去:“我就胡闹!你给我在那老实等着,牧鸿舟,你要是不肯见我,我们就分手吧!”

牧鸿舟被劈头盖脸骂一顿王八蛋不是人,错愕不已,同时像是被人平白无故打了一拳,脑袋发懵,想的竟全是钟意那句带着哭腔的分手。

“分......什么啊?你到底怎么了?”

牧鸿舟心头蹿起的火被她的眼泪浇灭大半,耐着性子哄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钟意打了一个哭嗝,脱力地躺在楼梯上,墙上的全家福合照和餐桌上的新鲜花束在视野中模糊成一片,她深呼吸一口气,又问他一遍:“牧鸿舟,你见不见我?”

“我来A市是有工作的,”牧鸿舟揉了揉太阳穴,把最近的行程按优先级排了一遍,去掉一个不那么重要的,腾出来一点空,说:“明天晚上出来吃饭吧。”

“今晚不可以吗?”

牧鸿舟无奈道:“今晚饭局上的人是我整个项目的客户,没办法推。”

钟意沉默了一会儿:“嗯。”然后就挂了电话。

一场驴唇不对马嘴的通话,结束时牧鸿舟仍一头雾水,不明白钟意这回是怎么了。她以前被放鸽子也会生气,但不会像今天这样反常,又哭又闹,让他气得不行,同时又隐隐感到不安。

钟意提过分手,但都是带着嘲讽或者玩笑意味的语气,她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过了,今天再度提起,在当时的语境下像是一根软刺戳在牧鸿舟的神经上,原有的神经元排列被打乱,骨节错位一般酸疼。

牧鸿舟叹了口气,真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他在A市租了一个loft公寓,面积不大,将将三四十平的复式结构,一个人住已经绰绰有余了。

从机场出来打车到住所,简单收拾行李后洗了一个热水澡。晚上六点的饭局,提前定好下午四点的闹钟,牧鸿舟带着连轴转十五小时的疲惫沉沉睡去。

五星酒店开在繁华街道处,衣着光鲜的客人经过旋转玻璃门,进进出出的都是门道与人脉。桌上摆满精致菜肴,推杯换盏你来我往,言语间试探与真心各占一半。

牧鸿舟应付此类场合已颇为得心应手,既不喝多也不喝少,叫桌上其他人都猜不出他的酒量,却又无从攻破。

饭局如棋局,太过冒进或太过保守都不是什么好事。做七分藏三分,他深谙其道,无论什么手段使过来都游刃有余,叫谁也拿捏不住,任谁也不敢低估。

“这个创意我敢说十年之内,即使有人提出都没有办法完成,别说牧总你亲自当老板,就是靠着这份专利吃分红,也够逍遥大半辈子了。”

“就是这样才佩服小牧总的野心,虽然这次我是投资方,不过风水轮流转,说不定下次就该我来卖这三分人情面儿了。”

“A市的场子冷了太久了,终于浮出一条潜龙,我们跟着第一只螃蟹,只管吃肉!”

多少还是有些醺意。酒过三巡,热意渐渐涌上眼眶,他深邃的眼睛缭起一层薄雾,酒桌上的人影,菜肴,酒品,化成彩色的星点在冷棕色的瞳孔中浮现,回闪,然后隐没。虚虚实实。

宾客散尽,牧鸿舟迈步走出包厢,酒店这层的客服经理迎上来,有些吞吐地道:“......牧先生,有位姓钟的女士在一楼大厅等您。”

牧鸿舟眨了眨眼,瞳孔骤然收缩:“谁?”

“呃,那位女士说她叫钟意。”

牧鸿舟出了电梯,迈开两条长腿,阔步穿行于酒店大厅,商务皮鞋在整洁的瓷砖地板上踏出轻轻的笃响。

深夜十点,长条沙发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女孩,背影看起来很单薄,圆润饱满的头颅微微低下去一点,天花板散漫的灯束将地面上她的影子撕得很碎。

她似有所感地回头,撞进牧鸿舟的视线,仓惶起身,像个遭了难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牧鸿舟从名利场走出来,带着淡淡的烟酒气踏进钟意的玫瑰玻璃罩。他拾起钟意裸露在外的双手,带着酒意的热气呵在她冰凉的指尖:“等了多久?”

隔着一层醉意,钟意仰起脸看他:“你想让我等多久?”

“好吧,也不是很久。”她勾了勾嘴角,目光越过牧鸿舟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不过我没吃晚饭,我猜你也没怎么吃吧。”

“......嗯。”酒的后劲开始上涌,牧鸿舟的脸颊渐渐泛红,又变回钟意最喜欢的少年模样。

他身上的味道让人安心。钟意踮起脚,鼻尖贴着他的脸嗅了一圈,唇膏涂抹过的红润唇瓣轻轻开合,带着伦敦腔的发音:“Louis Roederer Cristal Brut,和鱼刺身很配,对吗?”

她故意在牧鸿舟脸上留下一个浅淡的口红印,把手放进他口袋里,把人往外拽,说她饿了要去吃饭。

等等,“十点了,你还没吃饭?”

“如果你再晚一点,我可能十一点也没饭吃。”

“大厅也有点餐服务,你边吃边等不行吗?”

“我吃饱了还怎么卖惨啊,你是不是傻。”钟意为了证明她很惨,抓着牧鸿舟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放,“你看看是不是瘪下去了,很惨吧,你再想想你是不是立刻就心软了?”

钟意真的瘦了很多,昨晚在酒店里抱着她的时候就像捧着一片脆弱的花瓣,一不小心就要捏碎了。

“外面冷,就在这吃吧。”牧鸿舟说。

“星级饭店都没意思,我想吃烤红薯。”

迟来热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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