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觉得她这辈子的力气都在今天用光了。
就不该带上这两个拖油瓶,她涨红着脸把人往上拽,太胖了,她飙着泪,这姑娘太胖了。
师妹虎口脱险,人被拽上来时还呆呆傻傻的。钟意喘着气站起来:“你这运气可真好......”
话音刚落,她身下被雨浸得泥泞松软的土壤终于不堪重负,她脚下一滑,顺着这道坡滚了下去。
钟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本能地抱住头,心想,完了。
头顶惊恐的尖叫声把她从震荡般的混沌中唤醒,钟意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上方冒出来一个脑袋的师妹,有些虚弱地对她道:“快去报警......”
师妹被刚才那一瞬间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抖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意加大了一点声音,扯着嗓子喊:“找个有信号的地方,快去报警啊!”
她终于回过神来,抹着眼泪去了。
钟意在短短几秒钟内滑下来几十米,落到地面时巨大的冲击力摔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碎掉。
豆大的雨点打在她一时间不得动弹的身上,衣服像灌了铅一样脏兮兮地贴在皮肤上,她甚至可以感受到神经一点一点冻僵的过程。
她忍着痛慢慢坐起来,找了一棵避雨效果聊胜于无的大树,估算从她们找到地方打电话再到救援队过来需要多久。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她只能看见周围环绕的丛林密影,看不见里面可能潜藏着的危险动物和小概率发生的山体滑坡。
钟意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些,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很多张脸,不可抑止地出现某个人的身影。
他在她生病的时候抱着她去医院;被她下了药,第二天早上给她做很难吃的早餐;在她的骂声中慢慢学会了煮治疗痛经的苹果姜汤;顶着全公司的压力横跨地球过来帮她养狗。
他们的初吻也在一个下雨天,地面的潮气被雨水冲得蒸腾起来,他们在闷热的午后很黏糊地吵架。
吵架的原因早就记不清了,大概和钟意当时头上戴的迪士尼发箍一样幼稚,她很生气地指责牧鸿舟给自己的联系人备注像个卖保险的,胁迫他改一个好听的备注,要亲昵但不能油腻。
她借题发挥,把他的腰掐得青紫,他有些吃痛地弓起背脊,低着头冥思苦想,没有发现两人挨得极近的嘴唇和钟意突然涨红的脸。
“这个可以吗?”他很苦恼,“小意。”
没有听到否决,他刚松完一口气,就被温热的唇舌堵上了嘴。
钟意细软的舌头急切地伸进来,很没有章法地与他纠缠,踮起脚尖吊住他的脖子,他们听不见耳边的噪音,看不见眼前的雨雾,但是可以闻到对方刚才吃的水果糖的香味。
湿热笨拙的吻让舌根发酸,一点点晶亮的银丝从唇舌交界的地方漏下来。两人贴着的鼻尖迅速升温发烫,在那个潮湿闷热的雨天,他们几乎被烤干。
钟意舔了舔发干的嘴角,她在分手三年后的寒夜,一遍又一遍地想起牧鸿舟给过她的温暖。
师妹六神无主地跑回去,哆嗦着把钟意从斜坡摔下去的事和另一个人说了,她们慌里慌张地按钟意说的去做,结果摸着黑认不清哪个是哪个,连拿错了包都不知道,到了地方才发现拎着的是钟意的包。
“这......”
“快点吧,谁的手机不是手机啊!”
手机有了信号,刚从包里拿出来就响个不停。
来电的这个号码没有备注,但是上面显示他已经打了几十通电话和短信。骚扰电话不会这么无聊,或许是很熟悉的人。
铃声还在不懈地响着,她们慌忙接起,听筒里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隐隐夹杂着狗叫,“小意!这里雨下得很大,你那边怎么样,有没有......”
“......Mu?”
牧鸿舟这几个月连遭钟意的冷脸,和她实验室里其他人倒是日渐熟悉起来有那么一点包围蚕食的意思。
牧鸿舟愣了一下:“请问你是?”
两个人七嘴八舌地刚说到一半就听见那边急促的下楼,紧接着是车子解锁的响声,牧鸿舟的声音陡然提高,问她们现在在哪。
她们被他凌厉的声音吓得一抖,说了山的名字,但是具体坐标在哪里就不知道了,天黑压压一片,连周围标志性的风景都看不到。
牧鸿舟在听到钟意遇险的那一刻几乎灵魂出窍,仿佛无数根长钉钉入他的身体,将他肢解成残片。
“从现在开始,你们保持电话通畅不要离开,我挂电话以后立刻报警。夜里可能有野生动物出没,不要扔物资下去或者和钟意对话,我两小时内到。”
人烟稀少的公路上,黑色SUV在瓢泼大雨中疾驰。刮雨器以最大档位运行,密集的雨水一遍一遍被刮走,又一遍一遍再度袭来。
被破解的卫星定位网络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红点,那是钟意的一线生机,也是牧鸿舟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第35章 ...
钟意在无边的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黎明和救援, 等这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歇的雨过去。
她好像总是在等待,但是最后什么也等不到。
夜深露重,钟意把鼻子埋进膝盖里, 很谨慎地将打喷嚏的声音降至最低。身体颤抖了一下, 有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落进衣领,肚子莫名其妙开始咕咕叫,不过她好像没什么感觉了。
她掐着大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眼皮沉重地上下开合之际, 忽然从头顶上方照下来一束灯光,扫了一圈之后定格在她身上,她随即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钟意!!!”
那声音熟悉无比, 钟意艰难抬头,在模糊的视线里对上那个高大的身影。
“你别怕,我马上过来!”
钟意在黑暗中虚弱地点点头, 也不管他看没看见。
心口终于卸下来一大块东西,仿佛浑身一轻, 她靠着石壁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牧鸿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把腰上的绳子扎紧, 嘴里咬着手电筒,攀着壁沿一点一点往下爬。
泥土实在太过湿滑, 他在最后一小段时不慎踩空一脚, 在地上踉跄了几步刊堪站稳。
他拿着手电筒往上晃了晃, 向上面的人示意他没事, 安心等待救援,便往钟意那里去了。
钟意撑开一道眼缝,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 闻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她昏沉呓语:“牧鸿舟......”
钟意的声音哑得像摔碎的铃铛,牧鸿舟跪在地上把她抱在怀里,颤声道:“是我,我在,求你别说话了。”
牧鸿舟从背包里拿水给她喝了,把饼干递到她嘴边。钟意摇摇头,她一点胃口都没有:“难吃。”
“就吃一块好不好?”她的肚子快要瘪成一张纸了。
钟意不想说话也不想吃,把脑袋偏开了。
牧鸿舟锲而不舍地拿着饼干追过去,被她很不耐烦地一掌挥开了。
牧鸿舟来得匆忙,大脑一时间承载了太多东西,只带了最简单的充饥食物,没有来得及考虑个人口味。
但是不吃东西是肯定不行的,他在背包里翻翻找找,拆开一块巧克力,强行塞进了她的嘴里。
钟意含着甜得发齁的巧克力,身体渐渐回暖,睁开眼睛没什么了力气地瞪了他一眼。
牧鸿舟却是劫后余生一般,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紧紧抱着她,反复不停地低声叫着:“小意,小意......”很害怕她真的消失了。
钟意伸手推开他:“别抱我,我身上脏死了。”
“不脏。”他摩挲着她站满泥沙的瘦肩膀,睁着眼睛说瞎话。
牧鸿舟把雨衣脱下来给她穿上,“身上哪里疼?我背你上去。”
哪里都疼。钟意摇摇头,把手搭在了他的背上。
一根根雨线缠满了牧鸿舟的发梢,暴露在空气中的后颈经受着雨水的冰凉,后脑勺像是要炸开一般。
他转头对钟意说:“抱紧我,别睡着了。”
“好。”钟意抱着他腰的手收紧了一些,隔着湿透的衣服面料,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微微蜷缩的手指。
牧鸿舟捏了捏绳子,仍是不放心地一手托住钟意,右手抓着绳索,一点一点艰难而稳速地上升。
就在他们爬到三分之一的高度时,绳子“啪”地断了。
牧鸿舟听见上方传来一声崩裂的声音时便知情况不妙,下意识地抱住钟意,将她完全圈在怀里,借势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两人双双滚回原地,尽管牧鸿舟反应及时,将伤害降到了最低,但他毕竟一个人经受了所有摩擦和撞击。这一下摔得不轻,他捂着右腿闷哼出声,肩膀好想失去了知觉。
钟意捂着发晕的脑袋爬起来,跌跌撞撞过去掺着他,问他情况怎么样有没有摔到哪里。
“牧鸿舟?牧鸿舟?”
她连叫了好几声,牧鸿舟都闭着眼睛没反应。
钟意脑袋里嗡地一下,伸手在他额头和后脑勺上摸了一圈,又拿着手电筒在他身上照了一遍,有几处明显的擦伤,但是所幸没有大出血。
她哆嗦着伸手去解雨衣,被牧鸿舟摁住了手。他仍躺在地上,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她,声音嘶哑得厉害:“你穿着。”
钟意的眼泪混着雨水淌下来,话都说不利索了,“你逞什么能啊,一块饼干一件雨衣直接扔下来就好了啊,你下来做什么,你是笨蛋吗?”
牧鸿舟抬手帮她把雨衣的兜帽戴回去,被她骂了反而有点开心地说:“我得下来陪着你。”
钟意气得直翻白眼,不再理他。
她吃力地把人拖回那棵树下,抹着眼泪从背包里翻出压缩饼干硬塞了几块下去,差点没吐出来,吃完喝了大半瓶水才把恶心感压了下去。
“你也是个拖油瓶,下来不到五分钟就晕了,还不如直接扔根绳子让我自己爬上去......”
牧鸿舟不知什么坐了起来,从身后抱住她,脑袋埋在她的肩膀里,满足地喟叹:“嗯,我太没用了,你没事就好。”
钟意挣扎了一下,但是听见耳后他疲惫沉重的呼吸,心口一酸,忽然又没了力气。
之前谁也没有料到会出这种意外,那根绳子是车上应急箱里自带的,不幸中的万幸,牧鸿舟心想,至少让他顺利下来见到钟意了。
雨下得更大了,雷声由远及近,闪电的白光穿过密匝的树叶,碎刀子般落在身上。
树底下不能待了,这里没有其他避雨的地方,他们只能贴着石壁默默祈祷。
钟意的体力在看见牧鸿舟时短暂地爆发了一下,她渐渐虚弱下去,嘴唇枯白,湿衣服像冰块一样盖在身上,她窝在牧鸿舟的怀里不停地哆嗦,“牧鸿舟......”
“我在,别怕,睡一觉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了。”
刚才一直叫她醒醒的牧鸿舟现在开始哄她入睡,他将钟意圈在怀里,握着她的手腕,把她冰凉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
他用雨衣将钟意完全遮盖住,同时弓着背,用身体为她挡去一部分风雨。
钟意昏昏沉沉地,从前的记忆顺着雨水从四面八方漫灌进来。无数个夜晚,她的手脚被牧鸿舟从后面圈着,枕在宽厚有力的肩膀里安然入梦,闭眼和睁眼都是牧鸿舟身上干净好闻的洗衣液清香。
她在昏睡过去的最后一秒,借着闪电的白光看见了牧鸿舟苍白淌水的脸,抿紧的唇,还有那对冷棕的瞳孔,颜色清浅透亮,让她想到第一次接吻时吃的海盐味硬糖。
他们被困两小时后,救援队终于赶来,上面的声音很嘈杂,钟意不安地动了动,撑开眼皮说:“有人来救我们了吗?”
“对,我们马上就可以上去了。”
“......哦。”钟意这回是彻底睡过去了。
牧鸿舟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在她发顶很轻地亲了一下。
他们终于得救,两个女生看见牧鸿舟抱着钟意平安上来,破涕为笑地抱着热水和毛巾奔过去。
牧鸿舟给钟意喝了点热水,用毛巾把她裹起来交由两个师妹扶着,然后身形一晃便晕了过去。
-
牧鸿舟昏迷了一天一夜。
他长期以来频繁倒时差加上超负荷工作使身体严重透支,今天淋了大半夜的雨直接让他进了医院。
进医院时牧鸿舟的整个右臂已经浮肿渗血,他抱着钟意往上爬的过程中,两个人的重量全部靠右臂牵引,可是一条手臂怎么可能承受得了这么重的负荷。
就算他是牧鸿舟,肩膀也得脱臼。
不过相比被摔断的腿来说,这些都还算好的了。
钟意没想到自己也有穿着病号服在医院里醒来的一天,更没想到她的病友是牧鸿舟。
她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就是躺在她隔壁床的牧鸿舟,他的右腿打了石膏吊在半空,输着液的手背上伤口遍布。
钟意从没见过这样脆弱而狼狈的牧鸿舟。
她静静地看着他出神,三年,很多都变了,但是好像又有很多都没变。
“笨蛋。”
钟意去洗了个澡,清清爽爽地从医院餐厅打了两份早饭上来,边玩手机边等牧鸿舟醒来,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就一边吃一边等,最后她都吃完了,牧鸿舟还是没醒。
中午和晚上将这样的过程又重复了两遍,钟意有点泄气地把餐盘收了。等护士给牧鸿舟拔完针离开后,她拧湿了毛巾慢慢走过去。
毛巾刚刚挨到牧鸿舟的额头,他的眉尖颤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钟意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却被牧鸿舟握住了手腕,“小意。”
钟意的嘴唇动了动,垂着眼睛:“饿吗?”
“还好,有点渴。”
钟意倒了水给他喝,牧鸿舟握着水杯,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牧鸿舟笑了笑,和她说狗的事情,他把他家的钥匙给钟意,“这段时间我可能没法照顾它了,你家的钥匙放在餐桌的抽屉里,连同看房的录音都在里面。”
“谢......”钟意说到一半顿住,勾了勾嘴角,“好。”
牧鸿舟眉宇舒展,很温柔地看着她笑。
钟意有点受不了他的眼神,把灯关了,说早点睡觉。
室内暗下来,钟意躺在床上,总觉得牧鸿舟在看自己,可每次望过去时他又很正经地平躺着闭上了眼睛。
她郁闷地收回目光,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就在钟意睡意渐涌之际,牧鸿舟低沉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小意。”
她伸在被褥外的指尖颤了颤。
“我明天可以给你送花吗?”
第36章 ...
可以吗?不可以吗?
钟意好像被一个棘手的问题难住了的学生, 很想把书翻到最后一页看看标准答案是什么,可是那一页被撕掉了。
她还没有回答,牧鸿舟就兀自笑了一下, 仿佛刚才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很轻地说:“晚安。”
......晚安。
钟意在心里回。
两人的关系在那一晚之后变得有些微妙。
钟意第二天就出院了,每天下课后都会来医院给牧鸿舟带饭。医院的护理很周全,护士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处理得很完美,钟意不会照顾人, 就只能给他带带饭削削水果。
有一次钟意心不在焉地连削了三个苹果,抬头撞见牧鸿舟暖融融的笑眼,被吓到似的“啊”了一声, 第四个苹果咚地掉在地上。她放下削皮刀,把那个幸免于难的苹果捡起来放回去了。
牧鸿舟吃完一个苹果又去拿第二个,却被钟意捏着手腕, 她不让他吃了。
钟意触电般收回手,强有力的脉搏仿佛还在指尖跳动, 她说:“一天一个苹果就够了。”
牧鸿舟看着她说了声好。
钟意也吃了一个, 剩下第三个他们切开分了, 牙关咀嚼果肉的沙沙声很像三年前那场簌簌落下的鹅毛大雪,钟意发烧了躺在医院, 外面一片茫然刺骨的白, 她缩在被窝里吃牧鸿舟削得珠圆玉润的苹果, 吃一口看他一眼, 浑身都在冒汗。
“你热吗?”她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
牧鸿舟一愣,“有一点,怎么了?”
“......哦,没什么。”钟意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脸有点红, 她转过身去拿遥控器,把温度调低了两度。
牧鸿舟住院期间也得处理公务,有时候钟意提着饭进来,他正隔着时差开视频会议,在病床上坐得背脊挺直,颧骨和额头上的擦伤还未愈合,一道道细短交错的暗红镌在他清凌凌的侧脸,像一块蕴着曦光的羊脂血玉。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在会议的空隙中抬头,细边镜片后的深邃眼眸在看见钟意时微微弯起,一时间钟意的大脑蒙起白雾,刚刚准备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牧鸿舟很平静地养伤,工作,每天在晚饭前给钟意送一朵香槟玫瑰,如果钟意今天没有带狗来,他就会问她芽芽今天乖不乖,由此展开制造一些话题。
从牧鸿舟住院起,钟意不再拒绝他送的花,而牧鸿舟显然很懂得利用病人的身份为自己谋福利,钟意在医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不再吝啬对他的笑容,两人从相顾无言到有时能就某个话题展开没有营养的十分钟闲聊,最后在某个不经意的暧昧瞬间戛然而止,陷入到一种令人脸热的沉默当中。
钟意很纠结。牧鸿舟不像以前那样木讷呆板,帅得毫无人气了,他甚至有时会很温柔地使坏,等钟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被调戏了的时候,他的甜枣已经递到了嘴边。
有时候钟意反应得快,恼羞成怒气得不行,可是牧鸿舟游刃有余地坐在那里,眼角噙着笑,看向她的眼神有一种近乎溺爱的温柔,仿佛就算她把天捅破了也没关系。
这样不求回报地包容一切的眼神让她想起钟连海和方知祝,但是有些亲情任何人都代替不了,而有些东西只有牧鸿舟能给。
钟意总觉得两个人的位置相较于从前像是调转了过来,牧鸿舟变得很温顺很体贴,但是她却拿捏不住他了。她有一点小小的不爽。
钟意还没有让牧鸿舟把附近街区的各大难吃餐厅都体验一遍,就得知了他即将出院并回国的消息。
“你......?”她一下子站起来,视线盯在他还打着石膏的绷带腿上,“你这个样子回国?”
“我再不回去,那帮人就得雇杀手把我绑回去了。”
牧鸿舟笑了笑,扶着床沿站起来,试着单腿走了几步。
钟意撇撇嘴:“太没有良心了。”
“这是我的责任。”
钟意想说工作辛苦就不要来回折腾自己了,但最终她只是轻轻点头:“嗯。”
“小意。”
“嗯?”
“你也是我的责任。”
牧鸿舟很认真地看着她,眼神沉炙,钟意在对上他视线的一瞬间像是被烫到,藏在衣袖里的指尖很突兀地蜷缩了一下。
她拿起削皮刀和刚才那个表面坑坑洼洼的苹果,试图把它拯救回来,“什么时候的航班?”
“今晚九点。”
她削皮的动作一顿,“今天?”
“嗯,积压文件太多,尽量早一些比较好。”
牧鸿舟没有把真实原因告诉她,实际上是因为到时候他得坐着轮椅,万一被狗仔拍到就很尴尬。而晚上从伦敦回去到了国内刚好也是深夜,机场流量低,不容易被发现。
第二天,舟翼科技的牧总乘坐轮椅的照片直接炸了各大新闻头条,男默女泪震惊全网,消息迅速发酵成牧鸿舟意外双腿截肢,百亿老总余生只能与轮椅为伴,谣言甚至漂洋过海推送到了钟意的手机客户端。
钟意笑到面膜裂开,芽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跟着汪汪乱叫。
牧鸿舟头痛地揉着太阳穴,很想把那几家新闻社给砸了,“你别笑了。”
“可是真的很好笑......”钟意看着照片里坐在轮椅上被保镖推着跑的牧鸿舟,戴着鸭舌帽和超黑墨镜,不知怎的就联想到坐在胡同口拉二泉映月的阿炳,她被自己这个类比滑稽到了。
过了一会儿她渐渐收了笑,那边一直没说话,她清了清嗓子:“你生气了?”
“没有。”他忙道,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道:“很久没有听你这样开心地笑过,要是能当面见到就好了。”
他可能刚喝过咖啡,声音带了一点轻细的砂质,在寂静夜色中低沉回荡,钟意可以想象出牧鸿舟微微勾起嘴角的样子。他现在坐在办公室里,架着眼镜的鼻梁白净挺直,袖子挽起来一截,遒劲工整的字迹和他的手腕一样有力。
钟意没说话了,故意放狗叫给他听。
现在国内的时间是凌晨两点,牧鸿舟还在办公室里。他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每天的邮件都是挤时间写的,但还是会按时给钟意打电话。
以前是一个月一次电话,钟意还不一定会接,他出院回国后变成半个月一次,现在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频率提高到了隔天一次,钟意每次都在打完了之后才觉得不对劲:前天不是刚打过电话吗?
通话一般不会持续很长,但是今天钟意心里藏了点事,又不好意思说,于是拉拉扯扯到了半个小时。
她没主动说困了,牧鸿舟就还在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钟意说:“你还不去睡觉吗?”
牧鸿舟喝了咖啡睡不着,“你睡了我就去睡。”
“哦。”钟意抠着沙发垫,“那个......你家好像很久没人去打扫了,上回还看到有几个小男孩在门前院子里踢球。”
牧鸿舟沉默片刻,很轻地笑了一下,声线温沉:“下周五,你来机场接我好不好?”
钟意两眼发直地看着天花板,“哦。”
手机扔到一旁,那张沙发垫终于得到解救,而钟意新做的指甲全部遭了殃。她举着左手倒在沙发上欲哭无泪,烦躁地摔了两个枕头。
接下来的一整个礼拜,牧鸿舟的那声轻笑都时不时地在她耳边回荡,过电之后有一点失真的沙哑,隔着一万公里咬她的耳朵:小意,下周五你来机场接我好不好?
钟意把弄坏的指甲重新做了一遍,每天睡前保养程序多了两道,照镜子时觉得头发长得有点乱了,于是预约了档期最近的发型师。
她对刚做的发型很满意,给了一大笔小费从美发沙龙走出来,接到牧鸿舟的电话。
他有些惶急地与她解释商量:“小意,航班突然取消了,我明天来好吗?”
“哦,好啊。”她不甚在意道:“刚好我今天小组聚会,本来就不打算去接你。”
她直接挂了电话,把两张电影票随手送了人,拉出三天前同学给她发的聚会邀请,回复致谢,表示她今晚会准时到达。
聚会来的都是关系比较好的校友,和钟意同级的学生占了一大半,毕业在即,大家不免感慨,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
钟意今天也喝得有点多了,不光指量,还有种类,喝完一轮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这些全是她喝的?
她酒量一般,这么多年了也没练出哪怕十杯不醉的本事来。她今晚少说喝了十几杯,都是扎扎实实的高度洋酒,过了一会儿就开始上头了。
钟意喝醉以后在外人面前很安静,一个人低着脑袋坐在那里玩手机,除了脸稍微有些红之外根本看不出哪里喝醉了。
除非和她说话,她会很迟钝地抬起头,清亮的猫眼直直地看着说话的人,哪怕对方说你是猪都会很配合地睁大眼睛张开嘴巴,恍然大悟般点头。
但是大多数时候她都不愿意搭理人,在旁人眼中就是一个越喝越酷的冷美人。
钟意感觉有点上头之后照旧想找个地方待着,但是今晚大家都很嗨,完全不给她一个人静静的机会,“尝试一下嘛,Yi,听说这个游戏在你们国家也很流行的哦。”
他们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
大家来自世界各地,在陌生的国度共处了近三年,彼此关系维持在一个亲切友好但止步于个人隐私的程度。而别离在即的夜晚,酒精将社交尺度放大,好奇心和窥探欲被释放。
一开始还是一些小打小闹的问题,但是在某一对平淡相处的了三年的朋友忽然对彼此表白心迹热情拥吻之后,气氛瞬间被点燃,提问和惩罚环节变得很大胆。
转盘指针转速渐缓,在众人屏息的期待中,颤颤巍巍地转到了钟意面前。
旁边的人捂着心口喊上帝保佑,其他人露出狼一样的眼光:“Yi,你的好运终于用光了!”
愿赌服输,钟意笑着抬手:
“真心话。”
牧鸿舟听到电话挂断声就心道不妙,火急火燎地订了立刻飞往莫斯科的航班,从莫斯科中转到伦敦,到了机场才敢拿出手机,正想着应该怎么和钟意说他已经到了,她恰好这时发来了一条消息。
牧鸿舟莫名有些心跳加快,手指缓缓移动到那个小红圈上,点开——
“You are my destiny.”
牧鸿舟站在出关口,顿住了脚步。
身后好像有人催促着他什么,他听不真切,过了一会儿地勤人员走过来把他引导带离了。
牧鸿舟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背影孤直眉目英挑,眼中束着茫然的光。
在他身后是大雾散去的澄澈夜空,一架洁白的飞机刚刚完成助跑,正急速上升。
他浑浑噩噩走到停车场,这时电话又响起。
他条件反射地接起,哑着声:“小意。”
“......牧鸿舟。”
钟意温温吞吞的,那张写着[向喜欢的人求婚]的纸条攥在她汗湿的掌心,几乎被沤烂。
周围人眼神急切,在手机屏幕上打字,无声地鼓励她,come on!
钟意眼一闭心一横:“牧鸿舟!我们结婚吧!”
她说完立刻挂了电话。在大家的起哄声中抱着酒杯猛喝,喝完直接往沙发上一到,举手投降:“我醉了,我退出游戏。”
他们都没想到钟意竟然会向人表白,两次,还是同一个人,并且这个人是大家多少都有所耳闻的牧鸿舟。
“Yi,你简直太棒了!我猜Mu此时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钟意笑了笑,无所畏惧道:“他来不了。”
很快,脸颊脖子烧成一团,晕头转向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钟意知道自己不行了,自发地让出位置,挪到旁边看他们玩,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牧鸿舟在高速开到了码数上限,胸膛的震动声和窗外呼啸的夜风一样响,呼吸困难,仅剩的一点理智用来操控车辆,满脑子想的都是钟意刚才的那两句话。
“you are my destiny.”
“牧鸿舟,我们结婚吧!”
晴天来得太快太急,他浑身还淌着水,站在暴烈盈沛的阳光下接受甜蜜的炙烤。
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狂欢,他在彷徨中被戴上了皇冠推上舞台,小公主笑眼盈盈地看着他,而他发丝凌乱,西装起皱,脸上带着飞行近二十小时的憔悴。
牧鸿舟在下高速时找了个停车带,他现在的状态暂时不能继续开下去了。
他把领带抽出来重新系好,拉下挡板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一遍发型,从中控板的收纳盒里翻出男士香水,很粗暴地打开,却又在将瓶口对准时骤然收紧力度,谨慎地喷出少量,车厢里弥漫开淡淡的雨藤清香。
他终于捡回一点自信,向钟意回拨电话。
他此时心情急迫,但对于这通电话有着极度的耐心。
过了很久终于接起,他还未开口,那边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还夹杂着类似KTV的嘈杂声,“Mu?”
牧鸿舟眼皮一跳:“请问你是?”
“我是Yi的同学,啊,我们刚刚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是我们起哄的,如果对你造成困扰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牧鸿舟听见自己用很冷静的声音说,“没有困扰。她呢?”
“她喝醉了,在旁边休息。”
“嗯,你们现在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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